裴枭然端着藥碗,緩緩地步入内室。
金鈎懸起的帷帳内,朱濂溪正躺在寬大的龍床上,雙目微合,呼吸平穩而綿長。
裴枭然将托盤放到床邊的小桌上,輕聲喚道:
“陛下?
陛下?
陛下,該起來喝藥了。
”
朱濂溪卻是依舊繼續沉睡着,臉色較之往日,更加蒼白到近乎透明。
每年到了冬日,就是他身子最為虛弱的時候,從小到大都是如此。
裴枭然輕歎了口氣,正準備走上前去,直接将人拍醒時。
卻見從朱濂溪的手邊,掉落了一張奏折。
嘩啦一聲,奏折攤開在地,上面的内容也清清楚楚的映入了裴枭然的眼簾。
裴枭然表情一滞。
無他,隻因這正是一本說她壞話的折子。
上頭說了,前些日子她的逼宮雖然是假,但手中的權勢過重卻是真。
為了防止假戲真演,這人懇請聖上對裴枭然的權勢加以削弱,以鞏固皇權。
裴枭然唇角微勾,露出幾分嘲諷之色來。
她也沒去看這是誰呈上來的折子,隻是将折子撿起,整理好之後,沒事人一樣的重新放回了旁邊的小桌上。
恰在這時,朱濂溪睜開了眼睛,一眼就看到了裴枭然手中的折子。
朱濂溪的神情出現了一瞬間的不自然。
擡頭但見裴枭然的神色如常,他這才稍稍放下心來,道:
“你回來了?
父皇那邊怎麼樣?
”
“陛下不必擔心,父皇那邊一切都好。
”
裴枭然将藥碗送到朱濂溪的眼前,溫聲道:
“父皇還說,每到冬天,陛下的身子便不大好,讓我托話給陛下,千萬保養好身子呢!
”
朱濂溪點點頭,接過藥碗,将藥汁一飲而盡。
裴枭然抽出自己的帕子遞給他擦嘴,笑吟吟的接着道:
“對了,陛下,枭然想……與玄武一戰也已經結束了,邊關自此以後,能夠太平不少年。
這些年來奔波勞碌,枭然也覺得累了。
所以……枭然想,從今以後,隻安心的做個皇後娘娘就好。
至于其他……還請陛下請别人來承接吧,枭然感激不盡。
”
朱濂溪擦拭嘴角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聽不出情緒的道:
“那個折子……你還是看見了。
”
裴枭然搖搖頭,道:
“并非是枭然有意想看的。
而且……那折子上說的,的确很有些道理。
恰好枭然也正有此意,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
朱濂溪低低道:
“朕沒有不相信你的意思……”
裴枭然笑了笑,道:
“陛下不必多想,枭然真的隻是覺得累了,想要歇一歇了。
如此一來,也能堵住那些悠悠衆口,為陛下免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
朱濂溪看着裴枭然明麗而灑脫的笑容。
她目光清澈,沒有一絲陰霾。
就像一顆星星,照的他們這些心裡滿懷嫉妒與懷疑的人自慚形穢。
是,這一世朱濂溪是絕對相信裴枭然的。
可是……
自從将前世自己曾害死過裴枭然的真相告訴她之後,朱濂溪忽然之間,又覺得不那麼相信裴枭然了。
畢竟,任誰聽了自己的丈夫竟是前世害死自己的真兇,都會心生芥蒂吧?
反正如朱濂溪這般人,是決計不會放過害死自己的人的。
想要害自己的都不行。
甚至……那些有可能害自己的,也不會輕易放過。
而且,這一世所發生的事與上一世大為不同。
事都不同了,人還能相同嗎?
所以,說來說去,就是朱濂溪還是對裴枭然起了疑心。
看着忽然沉默下來的朱濂溪,裴枭然的聲音放的愈發溫柔,道:
“陛下不必為難,枭然是絕對不會怨怪陛下的。
”
朱濂溪咬了咬牙。
然而最終,他還是道:
“那……就如你所願吧。
歇一歇……也挺好的,這些年辛苦你了。
”
裴枭然行了個禮,道:
“謝主隆恩。
”
然後端着托盤與空碗,對朱濂溪道:
“陛下好好休息吧,枭然先行告退了。
”
未等朱濂溪再說什麼,她已是轉過身,款款離去。
看着她遠去的背影,朱濂溪的眼神變得愈發複雜。
他知道他不應該懷疑的,尤其是懷疑她。
上一世,因為這懷疑,他已經冤枉、害死了她一回。
莫非這一世……他還要重蹈覆轍嗎?
朱濂溪不想,真的不想。
可是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再難拔除了。
他在心中暗暗的向那道越行越遠的背影保證:
他不會再冤枉她,也不會聽信任何人的讒言,去傷害她。
不過……
她手中的權勢,還是不能留的。
他不想因為這個,讓兩人之間再次産生嫌隙。
朱濂溪閉上眼睛,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
胸口的濁氣卻并沒有就此排出,反而變得愈發沉重窒悶起來。
而他也沒有看見,裴枭然轉過身之後,臉上無法掩飾的嘲諷與譏笑。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嘴上口口聲聲說着已經知道了她對于他和朱雀的忠心,絕對不會再懷疑她。
一邊又還是收回了她手中的實權。
又當表子又立牌坊,裝的不累嗎?
輪回兩世、滿門之死都換不來一份信任……
想想,真真讓人感到徹骨心寒。
若他是個明君,裴枭然興許還會看在朱雀百姓的份兒上,留他一命。
然而,如朱濂溪這般忠奸不辨的君王,留着,也隻是禍害而已。
第二日,裴枭然主動退位,将手中兵權交給朱濂溪的消息如風般吹遍了整個兒雉京。
人們議論紛紛,都覺得裴枭然應當是被逼的,對于那位新帝也頗有微辭。
“他爹太上皇可對咱們裴小将軍信任有加,怎的裴小将軍成了他的老婆,他反而不信任了呢?
”
“男人嘛,都是善變的。
如今戰事也止了,裴小将軍也派不上什麼用場了。
聽說新帝的後宮還納了新歡,自是不想讓舊愛阻礙自己尋歡作樂……”
“如此糊塗的君主,看來咱們以後的日子,可不好過喽……”
不止是百姓們暗中對于朱濂溪的做法表達了不滿,就連裴枭然呆過的大營,都做出了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