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安夏倒在錦衾間時,隻覺得渾身筋骨寸寸酥軟,仿佛魂魄都被抽離了軀殼。
連日強撐的那口氣一散,指尖再擡不起半分,連眼睫垂落時都帶着沉甸甸的倦意。
繡着祥雲的枕褥明明那般柔軟,卻讓她想起方才對弈時捏在指間、最終重重落在棋盤上的那枚墨玉棋子,同樣涼,同樣沉,同樣耗盡了她腦中最後一絲清明。
時安夏累了,眼底烏青,再也撐不住了
她焦慮,耗盡心神。
從接到兄長暗藏玄機的家書,得知母親出事那刻起,時安夏舟車勞頓,風塵仆仆趕回京,就與昭武帝來了一場驚世駭俗的棋局對弈。
這絕對是一場頂尖對決。若是公開,必震驚列國。
面對北翼國手長平君這等勁敵,時安夏每落一子都似在刀尖上起舞。
棋盤上看似雲淡風輕,實則她腦中已推演過千百種變化,以及回憶過前世無數對弈畫面。
昭武帝的每一絲神情變化,都在時安夏眼中纖毫畢現。
帝王皺眉時眉心的細紋,食指輕叩棋盤的節奏,甚至喉結微動的頻率,都在無聲洩露着棋路。
她太熟悉這些征兆了,熟悉到能在他落子前三息,就預判對方棋子将點向哪個星位。
時安夏赢了。但能不能讓母親安然歸家,她沒把握。
她隻能等。
帝王心,海底針。她太明白什麼叫伴君如伴虎。
時安夏緊緊阖上雙目,鴉羽般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兩道陰影。
她強迫自己平心靜氣,可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卻如附骨之疽在她腦海中糾纏不休。
她睡着了,或許是半夢半醒,睡不踏實。
偶爾會呓語出聲,喃喃喊着“母親”,或者也喚着“夫君”。
邱紅顔寸步不離守在榻前,望着時安夏那張素日裡明豔動人的臉,此刻卻慘白如雪,連唇色都淡得幾乎看不見。
她難過極了,就覺得自己很沒用,什麼忙也幫不上。
她拉着東蓠到屋外說話,“你去歇着,今晚我來守夜。”
東蓠連連擺手,“這如何使得?您是邱大人的妹妹,金枝玉葉的身子,怎能替奴婢值夜?”
邱紅顔聞言,一雙杏眼瞪得溜圓,“這屋裡除了夏兒姐姐是金尊玉貴的主子,哪來的什麼金枝玉葉?”
二人搶着守夜,誰都不肯走。
邱紅顔略一沉吟,眼中忽然漾起溫柔的笑意,“東蓠,那你先守着,我去小廚房給你盛碗紅棗燕窩羹來。今兒個我特意吩咐廚下用文火煨了整天,燕窩發得瑩潤,又添了枸杞和冰糖,最是滋補養人。”
東蓠忙擺手,“别别别,我山豬吃不來細糠,好東西别拿給我糟蹋了,留着給夫人起來吃。”
邱紅顔用指尖輕輕攏了攏東蓠的袖口,“你這些日子跟着夏兒姐姐舟車勞頓,熬神費力,眼下都泛青了。我煨炖得多,夏兒姐姐吃不完的。”
她說着就出去了,片刻回來,端着羹湯塞進東蓠手裡。
東蓠捧着青瓷小盞,小心翼翼地啜着燕窩羹。末了,打趣邱紅顔,“姑娘是要成親了,瞧着越發賢惠。”
邱紅顔歎口氣,“成什麼親?老夫人不回來,我也沒心思成親的呀。”
東蓠聞言默了,不知該說些什麼。
邱紅顔問起自家哥哥的近況,東蓠挑了些好聽的跟她說,比如邱志言在淩州獨當一面,又比如夫人總誇邱大人辦事牢靠。
邱紅顔問,“他就沒個鐘意的姑娘?”
她哥哥老大不小了,還沒個着落。隔壁雲起哥哥連兒子都有了。
她一時也不知該急老夫人沒回來,還是該急她哥哥的終身大事。
東蓠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哥哥的心思,誰能看得明白?”
二人說着話,毫無睡意。
到了後半夜,時安夏醒了,臉紅通通的,迷迷糊糊找人要水喝。
邱紅顔忙去倒水,東蓠扶着她坐起。
時安夏捧着杯子,咕噜咕噜喝完,仍說不夠,還是渴。
邱紅顔又去倒了一杯。
時安夏喝完,歪在東蓠懷裡,開始說胡話,“母親,你不要死!我跟你說,那不是你兒子,真的……你兒子被換了!溫姨娘的兒子才是你兒子!”
邱紅顔與東蓠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時安夏又說,“哥哥死得好慘!不,不要這樣!都是我不好!我應該多照顧着哥哥一點……他就不會死得那麼慘了。”
她嘀嘀咕咕說了一大堆,不是這個死,就是那個死。後來說了魏采菱,又說了好些人。
邱紅顔麻着膽兒問,“夏兒姐姐,那我呢?”
時安夏用迷離的眼神看着她,“你?你是誰?”
“我是紅顔啊,夏兒姐姐,你的小紅顔啊!”邱紅顔将一張臉湊到時安夏面前。
“哦,紅顔啊!”時安夏累得輕輕閉着眼,聲音也輕輕的,說出的話卻把邱紅顔吓得差點七竅生煙,“你掉井裡了,被溫慧儀喊人推進井裡,淹死了。唉,紅顔,你說你!你自己說你笨不笨,為什麼要替我說話呢?還說要找我告密,她們不殺了你才怪!你連自保都不會!以後不要離開我身邊,我,保護你……保護你……你以後就是我妹妹,我不會讓人欺負你的!”
邱紅顔立在當場,隻覺額上全是汗。
因為她不止一次夢到自己落井淹死,還夢到自己被誰推下井。
那浸涼的井水,一點點将她淹沒,讓她絕望極了。
可她一直以為那是夢……如果那是夢,夏兒姐姐為何會知道?她似乎從來沒說過呀。
邱紅顔發起抖來,一時想不起自己到底說沒說過。是這一刻,她忽然明白,為何夏兒姐姐會無緣無故對她好。
卻在這時,東蓠問,“夫人,那我呢?我是怎麼死的?”
時安夏顯然累極了,費力地睜開眼。
她倒在東蓠懷裡,看不見,隻能擡手細細去摸東蓠的臉。
半晌,她才緩緩吐字,“東,東蓠啊!你,你……你……”她忽然就哭起來,哭得十分傷心。
東蓠的背心也起了細密的汗。她總覺得夫人摸她的臉,就像在摸一張皮……是因為摸了這張皮,才哭得那麼傷心。
她也哭起來,“夫人,我不問了,不問了,你别哭,别哭呀……”
東蓠用手碰了一下時安夏的臉頰,驚了一跳,“紅顔姑娘,夫人起了高熱……快去叫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