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安夏在混沌中浮沉好幾日,終于睜開千斤重的眼簾。
茜紗帳頂的金線麒麟在晨光中忽明忽暗,像極了她破碎記憶裡那些零星的畫面。
她盯着帳頂看了良久,梳理許多事。腹部的傷口随着呼吸泛起細密的疼,卻比不上心頭翻湧的驚濤。
原來,如此。她眸色晦暗不明,時動容,時熱烈,與她平日一貫的處變不驚截然不同。
時安夏胸口劇烈起伏,呼出的氣息灼熱而沉重,夾雜着幾聲破碎的哽咽。那聲音像是從五髒六腑深處擠壓而出,驚得當值的南雁慌忙上前。
“夫人!”南雁急急撩起茜紗帳,用金鈎挂起。
小心翼翼的,一時不知從哪裡下手。
她扶着夫人坐起,隻覺夫人瘦的喲,真就是掉了半條命。
時安夏低垂着眼簾,問孩子的情況。
南雁如實禀報,大公子一切都好,能吃能睡會自己吐泡泡玩。
至于兩位小姐的狀況,她沒敢說太細。隻說身子弱,由孟娘子和安國夫人親自照看着,那四位乳母都搬那院侍候去了。
時安夏從這些言語中便知,兩個女兒定是在生死線上來回折騰。
她心裡揪得難受,想看孩子,卻又擔心自己一身病氣過給了女兒們。
女兒都不能見,那個搶了所有養分的臭小子自然也不能見。
一碗水總要端平!否則得寵的越發得寵,不可取。在娘胎裡就會搶,不加管束往後肯定是個纨绔。
時安夏一時腦子裡盡轉着兒女的事,也就把那些驚濤駭浪的片段抛到了腦後。
她聞到自己身上一股混着血腥氣的馊味,“衣裳粘膩,我想沐……”
沐浴是不能沐的。
南雁拿了溫熱濕帕子替她擦身,紅鵲紅顔都進來幫忙更衣。
原本都是些愛說話的小姑娘,如今卻一句都不敢說,隻埋頭幹活兒。
時安夏故意拿話頭逗她們。
“夏兒姐姐您太遭罪了!”邱紅顔紅着眼睛,心裡怕得要命。
她不知道女子生産是這個模樣。連夏兒姐姐這樣的人都疼得死去活來,更何況她?
在她心裡,夏兒姐姐就是有神庇佑的人。不,她家夏兒姐姐自己就是神。
邱紅顔不想嫁人了,也不想生孩子,“夏兒姐姐,我以後都跟着您過。”
時安夏知自己給旁人落下了心理陰影,卻也不點破。讓她們更重視生兒育女的過程,更愛惜自己,也不是沒有益處。
她打趣,“十五不會同意。”
邱紅顔紅了臉。
紅鵲終于也笑意染上臉頰。
時安夏本想說,“你笑什麼?我星河表哥回來,你也該嫁人了。”
但她沒說出口。隻怕,以後還有許多周折。
唐楚君和姚笙聽聞女兒醒了,聞風而動,趕過來圍着說了好一陣體己話。
到了黃昏時分,時安夏吃下一碗清粥,身子也爽利了不少,才讓人去問孟娘子和安國夫人,能不能把女兒抱過來看看。
孟娘子和安國夫人一人抱了一個過來,後面跟着乳母。
時安夏這才發現,乳母們胸前補子竟都換成了鸾鳥紋。金線繡成的瑞禽展翅欲飛,在杏色錦緞上熠熠生輝。這是唯有皇嗣乳母才能用的三品服制。
安國夫人解釋,這是太子賜下,由内侍在公主生産次日親自送來。
時安夏對此沒說什麼,抱着其中一個女兒,輕飄飄的,心裡酸楚得緊,“怎的這麼小啊?”
比她平日裡抱的那倆貓還小還輕,且都好幾日了,肌膚仍舊發紅,皺皺巴巴的。
她說,“有點醜。”
孟娘子不同意,“這是沒長開,長開就不醜了。公主您說話悠着點,孩子聽得懂。”
那還是醜!時安夏用手撥了撥孩子軟軟的小嘴,嘴角漾起一絲溫柔淡笑,“嗯,知道了。我九死一生生出來的孩兒,就算醜我也不嫌棄。”
隻是她們父親不在身邊,有點可惜。這話她沒說出口,藏在心裡,細密地疼。
隐隐的,不是特别撕心裂肺。她總相信岑鸢活着,沒那麼容易死。
她在心裡發了狠,一定要找到活着的他。就像她生産前,發誓自己要活着,肚子裡三個也要活着。
瞧,不就心想事成了嗎?
夫君說,這叫信念。成不成是一回事,要相信能成。
小女兒忽然嘤嘤一聲,費力往她懷裡拱。
孟娘子笑,“果然還得是親娘才成,在我們懷裡動都懶得動一下。”
時安夏心想,女兒親近的怕是她身體裡的子蠱吧?那才是女兒熟悉的氣息。
安國夫人知她想到了這一層,轉開了話題,“内侍們還奉太子令,給孩子們一人送來了一塊長命鎖。”
時安夏笑笑,“太子有心了。”
安國夫人默了一瞬又說起,太子蕭治以監國身份為她破祖制,讓海晏公主所生子女皆序齒皇孫皇孫女,均載入甲字玉牒。禮部已拟了诏,隻差用印。
時安夏聽完就搖頭,斬釘截鐵,“不可。”
甲字玉牒,那是隻有皇帝嫡系血脈才能登載的宗譜。若她的兒女序齒其中,便是正正經經的皇嗣,往後可争儲位,不知得在北翼埋下多大的隐患。
就算入皇室玉牒,也隻能列在正冊末卷,且要與血緣皇孫用不同顔色标注。
她自己就是由明德帝在處理了太後一黨後,特許入了玉牒冊。
但義女就是義女,絕對不可逾矩。
她兒子雖生于卯時,可女兒卻是辰時出生。在北翼,辰時出生有龍騰之意。
大多數權貴之家,孩子即便辰時出生,記錄上也會避開這個時段。
且她的兒女實則是梁國皇室血脈,若這個消息傳出,恐引兩國争端。
安國夫人也道,“禦史台這幾日吵翻了天,說不合祖制。中書省官員也遲遲不肯用印。”
時安夏點點頭,吩咐南雁去請時雲起。
南雁去了,回來的時候,時安夏已經躺下歇息。
她剛才抱了兩個女兒,又抱了兒子,有點累了。
時安夏聽到動靜,沒睜眼,隻問,“是南雁回來了嗎?”
南雁忙探過身去,替夫人掖了掖被角,“是,夫人。侯爺說要晚些時分過來。他在衙門處理侯府縱火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