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變故
紫宸殿。
靖遠侯烏紗歪斜,朝服上沾滿雨水,正跪在冰涼的金磚上,脊背佝僂如弓。
「請陛下開恩。犬子已失蹤七日,生死未蔔,還望陛下敕令京兆尹,全力追查搜尋,賜犬子一線生機……」
殿中一片寂靜。
唯有皇帝翻閱奏疏發出的沙沙聲,以及炭盆中偶爾傳來的爆響。
帝王之人,無從揣測。
靖遠侯的額際,已浮出冷汗。
「臣鬥膽冒犯陛下,懇請陛下念及微臣滿門忠烈,施以恩澤……」
崇昭帝這才放下奏疏,目光落在老臣汗濕的鬢角上,重重一嘆。
「令郎遭此變故,朕豈會坐視不管?」
顧介雖非獨子,卻是靖遠侯的心頭肉。
想當初薛顧兩家聯姻,本是一樁美事,不承想鬧出薛月盈私通魏王的醜聞。此刻,崇昭帝那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皇孫」,還養在靖遠侯府中……
這無疑是崇昭帝臉上的難堪……
老臣此刻為子請命,話裡有話,皇帝心知肚明。
「愛卿且先寬心回去,朕即刻敕令京兆尹全力徹查,務必尋回令郎。」
靖遠侯聽聞,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
「謝陛下隆恩!」
他剛要退下,崇昭帝突然喚住他。
「當日令郎挪用庫銀,中飽私囊,行徑實在惡劣。好在侯府及時退贓,彰顯悔過之心……唉,朕念愛卿忠厚,令郎年歲尚輕,或許是遭人蒙蔽。若此次能尋回,便讓他去太常寺,謀一個閑職吧……」
靖遠侯再次磕頭,聲音滿是感激。
「臣定當嚴加管教犬子,勤勉奉公,以報皇恩。」
皇帝又寬慰了幾句,靖遠侯才叩謝退下。
這天,京兆尹的差役便領命而出,在城中大肆搜查。
事情鬧得沸沸揚揚……
然而,誰也未曾料到,當天入夜,顧介便回到了家中。
他仿若孤魂一般,從角門悄然而入,一張臉青白如鬼,身形極為瘦削,顯然是吃了不少苦頭。
春夫人正在屋內念佛,看到兒子出現,手中的佛珠猛地鬆開,噹啷落地。
「兒啊!」
她撲上去扯住顧介的衣袖,上下打量,待看清他頸間的勒痕,喉間不禁發出一聲哽咽。
「你這幾日究竟去了何處?又是誰這般害你……」
「娘,兒沒事。」顧介搖了搖頭,避開母親的手,聲音像浸了冰,表情很是沉鬱,「是兒不孝,與幾個潑皮賭錢,輸了個精光,不敢歸家……」
春夫人淚眼婆娑,嗔怪道:「糊塗孩子,怎可這般不懂事,讓爹娘日夜懸心。你快說說,是何人算計了你,也好讓你爹爹為你出氣……」
「春娘。」靖遠侯適時上前,阻止憤憤不平的春夫人繼續詢問,目光沉沉地看了顧介一眼。
「五郎奔波勞累,先讓他回房沐浴更衣,歇息一晚,再細細敘話也不遲。」
顧介感激地看一眼父親,彎腰拱手。
「兒告退。」
顧介回到棲梧院,便將自己關在書房裡,沒有喚人備水盥洗,一個人呆坐著,望向窗外飄飛的雨絲。
慢慢的,將手捂住胸口——
地牢裡平樂猙獰的笑,通紅的烙鐵,如同夢魘一般。
平樂沒有要他的命,隻是換了別的法子來折磨他。
歇斯底裡地糾纏,仿若瘋子般的索取,恨不得將他最後一絲尊嚴都榨乾……
恥辱,不甘。
本是男歡女愛,卻沒有絲毫的快活。
腦子裡反反覆復出現的是薛六那張清冷的面龐,還有年少時,他手上的烙鐵燙在她的腰間時,發出的滋滋聲響……
「砰!」
書房的門,突然被人推開。
薛月盈那尖利的嗓音,帶著嘲諷傳來。
「喲,顧大駙馬可算捨得回來了?公主府難不成不管飯食?怎的這般落魄?」
「出去。」顧介緩緩轉頭,目光冷冷地看著她。
「顧駙馬好大的架子。」薛月盈心中本就積了一肚子氣,原想著來損他幾句,卻被他眼底翻湧的狠戾嚇得心頭一顫。
往日那個溫文爾雅的丈夫,此刻眼神像淬了冰的刀,
好似完全變了一個人……
「這是怎麼了?」薛月盈唇角扯出一抹冷笑,「尚公主多體面吶,你還委屈上了?」
顧介並不言語,死死地盯著她,目光冷得刺骨。
「看不出來,我家郎君竟這般招人稀罕呢。」薛月盈腰肢一擺,款步走到顧介的身側,用一雙嫵媚又譏誚的眼睛瞟他。
「平樂公主為你鬧得滿城風雨,就連那薛六也自甘下賤,跑到侯府來尋你,一個比一個深情呢……」
顧介瞬間緊繃起來。
聽到她提及薛六,那陰鷙的表情,比方才更為森冷。
「我再說一次,滾出去!」
薛月盈一笑,雙手挽住他的胳膊,故作嬌嗔。
「怎麼,戳到你的痛處了,惱羞成怒?」
見她得寸進尺,顧介突然暴起,猛地起身一個耳光,重重摳在臉上,然後揪住她張狂亂擺的胳膊,狠狠用力甩了出去,面部因憤怒而扭曲。
「賤人!別再來噁心我!」
薛月盈踉蹌著後退了半步。
他慣常以讀書人自居,哪怕是知道她跟魏王私通,生下孩子,他也從來沒有像今日般粗暴對她,更不用說動手……
薛月盈捂著臉,咬牙激他,「會打人了?顧五郎,你倒是長出息了。行啊,有種你便與我和離,從此一別兩寬,你我再無瓜葛……」
「我沒種。」顧介冷笑一聲,「兒子都是替別人養的,我哪還有什麼種?隻是薛四,你想求得一個自由身去攀附高枝,做夢!」
薛月盈尖叫:「你——」
「我如何?」顧介沉著臉逼近,雙手深深掐入她的脖子。
衣擺的冷風掠過面門,他低啞的笑如同來自地獄。
「往後,就好好受著吧。死也得跟我死在一起。」
薛月盈瞳孔放大,緊張得渾身僵硬,呼吸變得困難……
春夫人聽到動靜過來,在書房外叩門,「五郎,五郎你們在做什麼……你別嚇著娘……」
顧介望一眼房門,慢慢鬆開手,背過身去。
「滾出去!」
薛月盈被他這駭人的模樣嚇得不輕。
這個人,還是顧介嗎?
若不是春夫人及時趕到,差一點,他就要掐死她了。
薛月盈打開房門,狼狽地跑了出去。
春夫人推門進來,看顧介眼底猩紅未退,一張臉仿若被烈火燒灼似的,通紅一片。
她怔了怔,輕聲嘆了口氣,「你何苦跟她置氣?她本就是個不知廉恥的婦人,既然有心攀附高枝,你不如依了她自去,再尋一個良配,好好過日子。」
「不。」顧介搖了搖頭,「阿娘,我就要她。這輩子……定要與她糾纏到底。」
春夫人不禁打了個寒噤。
兒子這話,讓她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她看齣兒子對那個女人已無情意,為何不願放手?
難不成還盼著她回頭?
「兒啊,聽娘一句勸,強扭的瓜不甜……」
春夫人還試圖規勸,顧介卻冷聲打斷。
「阿娘,我累了,想一個人靜靜……」
春夫人不便再多言,隻是幽幽一嘆。
「你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吧,我和你父親也不會逼你。」
頓了頓,她又溫聲說道:「你父親為了你,在陛下面前低三下四,討了個恩典,讓你去鴻臚寺謀個差事。這機會來之不易,你定要將功補過,勤勉做事啊……」
顧介擡頭,眼中泛起一絲微光。
他何嘗不想珍惜擁有的一切?
可如今,已然來不及了。
回頭無路,他隻能一條道走到黑……
「娘!」
顧介突然撩袍,端端正正地對著春夫人跪下,磕了個響頭。
「你和爹含辛茹苦,將我養大成人,為我操碎了心。是兒不孝——往後,兒都聽你們的話,再不讓你們為難。」
春夫人鼻子一酸,俯身抱住兒子,失聲痛哭。
「傻孩子,爹娘隻盼兒平安,哪來什麼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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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日光透過雕花窗欞,灑落在梨香院的案幾之上。
薛綏一襲素色羅裙,端坐在案前,正專心寫著為雪姬調養身子的藥方。
小昭和如意垂手斂眉,眼觀鼻鼻觀心,默默侍在左右。
屋子裡一片靜謐。
唯有筆尖摩挲紙張,發出的沙沙輕響。
這時,錦書腳步匆匆,打起簾子走了進來。
她先瞥了小昭一眼,示意她去外面守著,這才上前,對著薛綏行禮,雙手呈上書信。
「姑娘,大郎君差人送來的。」
薛綏指尖微微一頓,將筆擱下,接過信來。
信上隻有簡短的幾個字,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力量。
「蝴蝶已開始振翅,螻蟻也張開了獠牙。」
墨跡尚新,力透紙背。
二十萬士兵的冤魂被仇恨喚醒,舊陵沼救助的弱者們也攥緊了手中的尖刀……
一眾螻蟻將用自己的方式,織就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
網的中央,是舊陵沼蟄伏數十年的灰色正義……
小人物的復仇之火,也將攪動出無數細小的齒輪,轉動命運之盤……
李肇:孤的齒輪,何時轉動?
薛綏: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