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殺了麼
薛綏一時無話。
怪不得都說李肇桀驁,就這狗嫌人厭的性子,誰會喜歡?
她笑了笑,接著上面說:「是因朝臣認為太子殿下早晚失勢,東宮必然換主,隻恐女兒嫁給太子落一身污名,累及親族。對端王卻寄予厚望,恨不得早早把女兒塞到他的後宅,為他誕下一男半女,以便將來端王克承大統,光宗耀祖,雞犬升天。」
「大膽!」來公公變了臉色。
好一個伶牙俐齒的丫頭。
她怎敢在殿下面前胡言亂語,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
她怎麼敢的?
她面前是當朝儲君!
這一刻好似凝滯。
什麼聲音都沒有,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主位上那個人。在一陣極為低沉的氣息裡,久久才聽得李肇低笑。
「讓她說。」
薛綏欠了欠身:「殿下恕罪。」
她道了歉,又不徐不疾地道:「對太子而言,眼下局勢是難看了一點,但福禍相依,也並非壞事。隻要稍加利用,便可扭轉乾坤。」
「繼續講來!」
「蕭貴妃選的是侍妾,動的卻是國朝根本。王公大臣爭相把女兒往端王府裡送,往好聽了說,是聯姻,往難聽了說,是結黨營私,私相授受。太子殿下雖不得人心,但正位東宮多年,我就不信禦史台裡找不出兩個好用的言官。」
李肇嗯聲:「繼續講!」
薛綏平靜地道:「言官彈劾,曆數端王與外臣過從甚密之實,痛陳蕭貴妃後宮幹政,蕭氏權勢漸盛之害,將其種種行徑抽絲剝繭,添油加醋,置於社稷大業之下……太子以為,聖上會如何作想?」
李肇沉默了許久。
驀地輕笑,好似幽夜古鐘,低沉磁性,字字撞入人心。
「你是在為孤著想?」
薛綏擡頭,觸到他的目光,平靜的心前所未有的波動,「太子殿下身邊,不乏嘴甜討巧之人,不差薛六一個。所以,薛六隻說真,不說假,句句肺腑,是為太子前程籌謀。」
李肇:「薛六姑娘的肺腑,裝的莫不是狼心狗肺?」
為他籌謀,誰當誰是棋?
薛綏微微一笑。
與李肇打交道分寸很緊要。
太真太假都不行,說錯更緻命。
「我以為,上京百姓都盛讚端王仁德,滿朝無人可出其右。這是殿下的機會。」
帝王多疑心。
讓端王破格執掌右翊衛和宮衛禁軍,又託付京兆事務,由著他以修改刑律招攬人心,是真心疼愛,還是扶植端王節制太子?是帝王心術,平衡朝堂,還是愛屋及烏?隻有皇帝知道。
沒有端王,東宮坐大,對帝王是威脅。
若端王的勢力大到可以威脅東宮的地位,那對帝王而言,又何嘗不是隱憂?
「薛六言盡於此,殿下自行參詳。告辭了。」
薛綏該說的說完,不等李肇下逐客令,灑脫地行個禮,轉身便走。
厚重的木門從中拉開,透出一絲薄透的光,溫柔地打在她身上,熹微交織的倔強,讓她看上去挺拔堅毅,又無畏。
不似女子。
李肇突然出聲:「薛六姑娘!」
薛綏慢慢轉身面對他,隔著不遠的距離,淺淺含笑。
李肇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輕哼而笑,一言一行看似百無聊賴,卻字字殺氣:
「不怕蛇,不怕孤。這世上,可有什麼是你害怕的?」
薛綏淡淡道:「我怕死。」
李肇似笑非笑:「那大可放心。要死,你也隻能死在孤的手上。」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薛綏微微笑,抱個拳便轉身,隻見眼前黑影一晃,一個血淋淋的人影飛了過來,重重砸落在她面前的台階上。
仰面朝上,一雙眼死寂而空洞,眼角瘀青,面孔扭曲得不成人形,可見他受到了極度的驚嚇。形若死人,可他活著,比死更痛苦地活著……
此人正是尤太常家墜樓殘廢的三郎,尤知睦。
薛綏看向李肇。
李肇道:「薛六姑娘獻計,孤納了,這是回禮。」
薛綏一顆心直往下沉。
果然李肇不是去鴻福賭坊閑逛的,而是懷疑她,懷疑舊陵沼。
如果沒有她推心置腹的這一番話,他會如何?
殺掉尤知睦收拾殘局,還是乾脆將她推出去?
又或者,這本身就是試探?
薛綏沒有動。
李肇走了過來。
薛綏聽到他的腳步聲,就停在她身後,近得好似他呼吸的氣息,都落到了頭頂。
「見到昔日仇人,為何這般平靜?」
太子按劍在側,長身而立,看她片刻,慢慢將劍遞了過來。
「在幽篁居殺他,無人知曉。」
薛綏仍是一動不動。
她許久沒有經受過這麼大的考驗了,面前突然便出現了兩條岔路,隻要她選錯,隨時會有殺身之禍。
殺她的,就是那把劍的主人。
瓊華堂裡寂靜無聲。
有東宮侍從虎視眈眈,李肇不發話,薛綏走不出幽篁居。她看到小昭悄無聲息地扶上了左腕。那裡有舊陵沼特製的一柄袖箭,是為不時之需……
薛綏給了小昭一個安撫的眼神,低頭看著太子握劍的手。
那隻手很白皙,骨節分明,乾淨漂亮,就如他這個人,看上去無比尊貴。咫尺之近,疏離千裡。她伸手拿劍:「勞煩殿下花心思了。」
李肇鬆手,長劍哐當一聲落在地上,劍柄砸中了薛綏的腳尖,她沒有動,看著李肇。
眼神交互。
兩人四目相對。
較量好似是一瞬間,又仿若過了許久。
薛綏問:「殿下,尤三郎說了什麼?」
李肇瞥一眼那個已去半條命,全然無知般的尤三郎,突然輕笑出聲,彎下腰,近距離看著她的臉,眼角漾起微妙的風暴。
「他說昔日踩你,就如玩弄一隻螞蟻。」
門口的風好似比方才急,吹散她眼底的戾氣。
薛綏垂下眸子,也跟著笑開。
也就李肇能想到這麼巧妙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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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像端王滿上京查找嫌疑人,而是審受害者。他將受害者重刑痛打,自然就套出他嘴裡的話。得罪過的人,又或是他想了解的那個人,再無秘密。
這個尤知睦不能再落入李桓手裡了。
薛綏看一眼血泊中的男子。
往事便如那奔騰的潮水一般,湧入腦海。
尤知睦說得沒錯,十年前的尤三郎玩弄她,就像玩一隻螞蟻。在那一群少年裡,尤知睦不喜言語恫嚇,最愛動手。他喜歡把膝蓋頂在她的心窩,或是掐住她的喉頭,讓她覺得呼吸一口都成奢望……
每當那時,尤知睦就很得意。
一種無法無天的得意。
他會對著她乞求的眼睛,和其他人會心大笑,然後狂妄問她。
「知錯了嗎?」
「不知錯在何處,對不對?」
「錯在你投錯了胎!」
「世間皆有尊卑。貴者,如我們。賤者,如你。你同螻蟻,就該匍匐我們這些貴人的腳下,天命如此。」
薛綏看著尤知睦,將死的尤知睦,喉頭腥甜之氣不斷上湧,抑制不住的痛苦便如附骨之疽,啃嚙血骨。
「他不能動了。」薛綏道:「如今所求,無非痛快一死。」
就像她曾經在被他們欺淩時,常常冒出來的念頭一樣,死是最大的仁慈。
李肇揚了揚眉,「也可以不死。」
薛綏嗯聲,「我回府還有家宴,不好沾染血腥。」
李肇:「孤可代勞。」
沉凝的聲音,帶著淡淡慵懶的嘲笑,若非此人是李肇,薛綏大概會覺得他體貼入微,待人親和。
但他是李肇。
太子李肇。
薛綏擡頭看他,那幽冷黑眸裡倒映著她的模樣,難以捉摸。
「尤三爺,我是薛六。」
那血人嘴巴張了張,似是想看清楚她。
李肇愜意地半眯起眼。
薛綏慢慢撿起長劍,挽個漂亮的劍花,直直斜飛出去,穿透尤知睦的胸口。
鮮血飛濺出來。
李肇一聲笑,「仁慈。」
薛綏沒有說話,彎腰行個禮,帶上小昭揚長而去。
這次,無人阻擋。
-
回到薛府,薛綏已平靜下來。
清闌院的綉姑候在梨香院,帶來了一些衣物飾品,胰子香膏,胭脂水粉,雪姬看著這麼多東西,欠著身子,對綉姑千恩萬謝,說盡了好話。
綉姑鄙夷地笑,「要是六姑娘有雪姬這麼懂事,大夫人要省多少心吶?」
雪姬喏聲:「小女兒家的,就是嘴快,不知個輕重。且請大夫人息怒,莫跟她一般見識……」
綉姑撇嘴巴:「也算是許了人家的姑娘了,要再沒個規矩,閑話就要拿給外人說了……」
薛綏在門外聽見,邁過門檻便笑問:「劉嬤嬤受傷卧床,大夫人這便差了你來教我規矩?」
綉姑不敢正面頂撞,草草向她行個禮,笑不達眼底,「夜裡壽安院擺飯,夫人交代,,要是缺什麼短什麼,隻管去清闌院說一聲,莫要落了大房的臉面。」
雪姬在旁,一疊聲的應是,不停朝薛綏使眼色:「要勞煩姑姑多說幾句好話了。」
薛綏不動,不看雪姬,也不看那些箱籠,「那我這規矩,還用學嗎?」
綉姑臉頰怪異地抽動一下,訕笑。
「老太太都誇六姑娘靈秀,奴婢哪來的狗膽,教六姑娘學規矩?」
薛綏點點頭,讓人收下東西,打發了綉姑一個銅闆。
綉姑攥緊銅闆,被羞辱得漲紅了臉,暗暗哼聲,甩袖出了梨香院,四下裡看看,往薛月盈居住的琉璃閣而去。
梨香院的一扇小窗,輕輕合上。
小昭沖薛綏點了點頭。
李賊大:從來沒有人這麼貶損過孤,薛平安,你成功引起了孤的注意……
薛平安:所以,找不到太子妃是很得意的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