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要回長安了?”
高真遞給葉無坷一杯水,問這句話的時候語氣似乎有些複雜。
葉無坷理解這種複雜。
大将軍心裡一直在牽挂的是長安,是長安裡的人。
大将軍在乎的是人。
從目前已被查出來的事分析,溫貴妃涉案似乎已無法排除。
溫貴妃涉案那二皇子是否涉案?
大将軍在乎的是太子殿下,是二皇子,可歸根結底是陛下。
他是怕陛下傷心,怕陛下為難。
不管二皇子有沒有涉案,這件事都足以導緻父子之間和兄弟之間出現隔閡。
“帶上雄主和煥輪金身我就可以回長安了。”
葉無坷道:“到了長安之後如果有什麼事,我會盡快給大将軍送信。”
高真先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還是不必了。”
高真聲音溫厚的說道:“你我之間不管是論私交還是公務,都不該将涉及這樣大案的消息私下裡告訴我。”
“我是鎮守一方的大将軍,你是廷尉府千辦還是鴻胪寺卿,你我之間私下書信往來若論及公務......不好。”
他當然不怕,他這樣的性格有什麼是他怕的。
他是怕葉無坷被人盯上。
葉無坷也可能早就被人盯上了。
看看這個家夥自從出了無事村後都幹了些什麼。
原本一個籍籍無名的山村少年,出村之後因他而倒台的大人物兩隻手已經數不過來。
刑部首當其沖,從主事到尚書倒了一片。
然後是禦史右台,緊跟着就是整個西蜀道官場,現在左台幾乎也廢了。
這些官員的下場當然不好,可正因為如此很多人希望葉無坷的下場更不好。
百姓們常說官官相護,這官官相護并不是單純的因為大家都是做官的所以互相照應。
倒下去那麼多官員,怎麼可能和還沒有倒下去的官員之中絲毫牽連都沒有?
那些暫時還沒有倒下去的,他們現在怕極了葉無坷。
在他們看來葉無坷就是個掃把星,到哪兒都要死一大片人。
且不說倒下去的那些官員是什麼罪名,是通敵叛國還是本身就是間諜。
隻說這些官員在升遷路上怎麼都繞不開的那個人,也盼着葉無坷死呢。
這個人,就是當今宰相徐績。
“你這樣的人在外做事,我不會擔心。”
高真道:“如白蒲,如突玉渾,如圖伯,如西域諸國,你一人之力就能壓住局面。”
“可是回長安之後不一樣,大甯有許多在外無敵之人回到朝堂卻倒了下去。”
“我不是想說大甯不好,比楚時候大甯現在已經好的不能再好。”
“可許多事并非盛世就可避免,甚至越在盛世時候就越是容易滋生。”
說到這,高真看向葉無坷的眼神裡都是長輩對自家孩子的關切。
“你對外敵心眼多的讓人害怕,你對自己人卻心地單純的像個缺心眼。”
“所以你對外敵戰無不勝并不一定代表你回到長安,亦能戰無不勝。”
葉無坷點頭:“我知道,回去的對手比外邊的對手要厲害多了。”
高真道:“陛下也有為難處。”
他走到窗口,看着外邊的天高雲淡。
“陛下早前未必對溫貴妃的圖謀沒有察覺,可陛下沒有大張旗鼓的查,甚至沒有放在明面上查,當然不是因為溫貴妃。”
他回頭看了葉無坷一眼:“以你的聰明才智,你早該明白這一層。”
葉無坷說:“是因為二皇子。”
高真嗯了一聲。
“二皇子和太子殿下一樣,亦是天縱之才。”
“可是二皇子因是貴妃所生,所以難免覺得自己低了太子殿下一頭。”
“哪怕兩人才情學問武力勇毅都相當,可就是感覺要比太子殿下低了一頭。”
“若二皇子是個愚鈍或是平凡些的人也就罷了,不會有過多想法。”
“然而......二皇子不平凡。”
高真在窗口負手而立。
他此時所擔憂的不是大甯,隻是陛下一家。
如果是大甯出了問題,或是大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強大敵人。
這些都沒什麼,高真他們這些随陛下打江山的老兄弟門,無非是再為陛下去拼一次命而已。
可陛下的家務事,他們隻能幹擔心卻使不上勁兒。
“陛下之前不想明面上查溫貴妃,我猜着......是不想讓二皇子心裡難過。”
“當然,也是因為二皇子,一次一次的給溫貴妃以改過自新的機會。”
“這些都是我猜測......”
高真說到這,從胸腹之中吐出一口重重的濁氣。
因為一想到那個人,他就生氣。
“可現在關于溫貴妃的事一點一點被揭開......”
葉無坷回答:“徐績。”
高真道:“除了他還能是誰,他這個人,半生在和江山痼疾作對,半生在和陛下作對。”
“我也不理解他,明明可以成為千古名臣,可一邊做着能成千古名臣的事,一邊又在和陛下作對走上奸佞之路。”
“要說功勞,他一力推行新政改善民生,鼓勵經商打破古舊森嚴等級的是他,要說罪過,心懷不軌試圖貪權枉法的也是他。”
葉無坷輕歎:“也許他自己也不理解自己。”
“如果陛下不是當今陛下,徐績可能會在史上留下更濃重的一筆。”
高真道:“讓他安安穩穩做宰相做到他死,他就安分了,不......那他也不會安分。”
“他做夠了宰相就還想做權力更大的......他的能力支撐着他的野心,可他的能力又壓不住他的野心。”
高真提到徐績,都是無奈。
“你這次回去之後......對手就是他。”
他繼續說道:“白蒲已定,突玉渾将安,徐績知道大甯的下一個對手就是他。”
“他一步一步的試探着陛下,與陛下在看不見的談判桌上試圖找到維持下去的籌碼。”
“他為什麼要那般針對武将?不隻是他貪權,這就是他以為的自己手裡有分量的籌碼。”
“等到他發現用陛下的老兄弟們為籌碼威脅不到陛下的時候,便改成了陛下的兒子。”
“溫貴妃不重要,從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二皇子。”
高真當然認為溫貴妃不重要。
在他們這些老臣眼中,陛下的妻子有一個且隻能是高皇後。
至于溫貴妃,他們從來都不認可。
“用武将做籌碼不行了,就用二皇子做籌碼。”
高真繼續說道:“他一步一步的把涉及到溫貴妃的事揭開,目的是逼迫陛下收手。”
“隻要陛下不收拾他,他就願意為陛下把這難看的局面遮掩起來。”
“可他還是低估了陛下,天下人都不該低估陛下。”
高真看向葉無坷:“陛下甚至不用我們這樣的老臣,隻啟用你這樣的新人來和徐績鬥。”
“如此一來,徐績就越發的沒有籌碼,新人如虎,徐績害怕。”
“所以他知道,已至生死存亡之際。”
他語氣愈發凝重:“你這次回長安必和以往不同,多加小心。”
葉無坷抱拳:“多謝大将軍提點,我心中也已有些準備。”
高真點了點頭,回到座位那邊坐下。
“說實話,我們這些人從來都不把徐績當老兄弟看。”
高真道:“當年陛下自冀州起兵反抗暴楚,徐績投靠陛下,陛下愛他才學,委以重任。”
“可是這個人在為陛下治理豫州時候,暗中與舊楚官員,世家豪門,甚至綠林草寇都有往來。”
“那時候許多人說他是貪,貪财,貪權,當然也有人說他是牆頭草,兩邊押寶。”
“可在我看來,他當初在豫州暗中背叛陛下的時候......想的就是自己做大。”
葉無坷心中一震。
其實他也一直認為,徐績隻是貪權不放。
高真道:“你看徐績,和被你所用的柱者邏有何相似之處?”
不等葉無坷回答,他自己給出答案:“柱者邏于大甯有功,但他是突玉渾的叛徒。”
“如果有一天大甯也遇到這樣的大難,徐績和柱者邏的選擇絕不會有絲毫不同。”
葉無坷默默點頭。
“不要以任何好心腸去揣摩徐績。”
高真提醒葉無坷:“他是這世上最會利用好心的人。”
說到這,高真更為感慨。
“這些話我說的過于直白,作為同僚其實本不必如此。”
“隻是我與你投緣,你我此次分别之後也許很久都不能再見。”
“你喊我一聲大将軍,也喊我一聲高叔叔,不管是作為你的前輩還是你的長輩,這些話我都該說。”
高真笑了笑。
“你讓我看到了未來的光亮。”
原本他在很早之前就看到了未來的光亮,可是這樣的光亮被唐旭給關上了。
甚至差一點堵死。
唐旭那個案子的影響之大,哪怕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依然還在。
這件事甚至還導緻了大将軍唐匹敵隐退,也間接導緻了唐匹敵對自己後人的約束。
唐家子弟,永不入仕。
“現在你是不是想到了些别的什麼?”
高真看向葉無坷:“是不是想到了陛下為何要用你?為何要用高清澄?”
這兩個人,都太特殊。
葉無坷是罪臣之後,按照大甯律來說,他父親唐安臣犯的是謀逆大罪。
哪怕沒有株連九族,葉無坷這樣的人也不可能被朝廷錄用,更不可能如現在這樣成為如此年輕的權臣。
但陛下就是用他了,不但用了還是重用。
還有高清澄。
高清澄是舊楚皇族的後代,她的祖父就是和陛下打了很多年仗的大楚武親王楊迹句。
高清澄的身體裡流淌着的也不可更改的就是楊家的血液。
抛開大甯律有無直接約束,就說她這樣的身份可能會被重用嗎?
陛下還是用了,還是重用。
非但如此,高皇後還将她收為女兒,賜姓高。
陛下封她郡主。
想到這些,葉無坷的心中忽然就燃起來一團火。
“大甯未來的那些光是你們,可你們如果沒有陛下就發不出光。”
“照亮大甯未來的可能是你們,沒有陛下你們連未來都沒有。”
“想想看唐旭的事,如果不是陛下在幫你們打開這枷鎖這囚牢,你們走不出去。”
“歸根結底,陛下才是大甯未來的那束光,他始終都在和不公作戰。”
“哪怕如在你和高清澄身上的不公是對陛下有利的事,陛下依然要作戰。”
“唐旭堵上了一扇門,這扇門堵上之後對于你和高清澄這樣的人來說其實天都黑了。”
“陛下就把牆打穿,沒有原來的門就鑿開無數扇門讓人走出來。”
高真拍了拍葉無坷肩膀:“别辜負陛下,這個世上,沒有人比他更盼望着大甯一代比一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