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轉身欲走的蓮心,楚伯來再次問出了那句話。
“這幾年暗中幫我的人是不是你?”
蓮心的回答,依然是搖了搖頭。
“那你告訴我,謀逆的背後主使究竟是不是二皇子!”
蓮心回頭看向楚伯來,或許是因為不忍所以對他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二皇子才多大?”
說完後大步走了。
楚伯來看着那個白衣少女遠去,先是愣了好一會兒然後忽然就蹲了下來,像是在這片刻就沒了力氣,可是又片刻後就哈哈大笑起來。
笑的聲音很大,力氣也很大。
二皇子才多大?
依然是沒有明确的回答,可這就是楚伯來最想聽到的答案。
“我就說......陛下教育出來的孩子怎麼可能謀逆!”
他一邊笑一邊說,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不是......不是啊!”
他蹲在那猛然擡頭朝着月亮大聲喊。
二皇子也才年過二十,遼北道的事能追溯到十幾年前去。
難道一個幾歲的二皇子就想着謀逆了?
這不是一語點醒夢中人,而是楚伯來一直都在懷疑徐績和溫貴妃控制了二皇子。
他不認識剛剛離開的年輕女人,可他就是莫名的選擇相信。
這一刻的楚伯來,也更确定自己一定要走到長安。
要去見大将軍,要去見陛下!
不是二皇子,那他就沒有任何顧慮了。
他非但要見大将軍和陛下,還要在朝堂上當着文武百官的面把他查到的事全都說出來。
到了那一刻,那他應該就會釋然了。
他兒子被毒害的怨恨,他妻子自殺的怨恨,都會釋然吧。
楚伯來忽然間覺得自己來了力氣,他不想睡覺了。
他要朝着長安走,大步走。
回到剛才要休息的地方,他将鋪好的麥稭又堆回原來的地方。
這是當年陛下說過的,他這麼多年都沒有忘記過。
哪怕是百姓放在路邊的東西也不能随便碰,若不得不用,用完了要給人放回去。
如果是消耗的東西,用了多少就要給人留多少錢。
那不是一些不值錢的麥稭,那是他們這些老兵的堅持和驕傲。
在月色下,楚伯來大步而行。
走到天亮累了,吃些幹糧喝口水,找個地方眯一覺。
睡醒了就繼續上路,一直走一直走。
他看起來越來越像是一個乞丐,身上的衣服破損了髒污了他也不在乎。
不管身上有多髒他的眼神始終明亮。
因為他心中唯一的顧慮消散了。
他最怕的就是到最後他證明了确實和二皇子有關,那樣的話他不知道自己怎麼面對陛下面對大将軍。
從鄉村到城鎮,從小路到大路。
他穿過了陛下曾經付出過無數心血和努力的冀州,一步一步的走進了京畿道。
進了京畿道距離長安還有多遠呢?
距離他完成他自己給自己的使命還有多遠呢?
他覺得自己應該會在一個早晨到達長安,在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
那樣的長安,會是金光燦燦的長安。
那是他心目中的長安。
這一路上走來其實看到的都是欣欣向榮,可進了京畿道之後人的精氣神感覺都不一樣了。
楚伯來隻覺得自己身上有使不完的勁兒,恨不得一天就走到長安去。
在這之前他也來過幾次長安,見過幾次那些所謂的大人物。
隻是每次來,他心中都滿是陰郁。
就在天子腳下,就在這大甯帝都,還藏着那樣的一群魑魅魍魉。
每每想到,楚伯來都心中憤恨。
雖然他還沒能親手揭開那些混賬東西臉上的面紗,可他知道距離那天很快了。
他當然也知道,越是距離長安近自己越是危險。
這一路他故意走得像是乞丐一樣就是想掩人耳目,不過他并無十分把握。
進了京畿道之後,他心中的那些陰霾積郁也放肆消散了大半。
那些藏于天下腳下的魑魅魍魉,他馬上就能靠自己的力量鏟除掉。
想到這些,他腳下就又多了幾分力氣。
走到巍縣的時候已近正午,楚伯來擡頭看了看天空,風輕雲淡。
離開遼北道的時候那邊還是冰天雪地,進京畿道的時候這裡已是鳥語花香。
官道兩側的農田綠幽幽的一片,如楚伯來這樣的人,哪怕什麼都不做,隻在這路邊坐着看長勢旺盛的莊稼他都能看上一天。
進入京畿道之後官道上的行人也比别處多起來,時不時就能看到規模不小的商隊經過。
總是會有人朝着楚伯來打招呼。
不說過去,隻說今天這半日以來,就有好幾個人邀請楚伯來同行。
有年輕的夥計朝着他喊:“老伯,是去長安嗎?可捎你一路,放心,不要你錢。”
有中年漢子朝着他伸手:“拉你一把,上車來,看你鞋都要走破了。”
有上了年紀的老者吩咐車馬停下,專門等他一會兒問問是否願意同行。
這些人和楚伯來過去幾年所見過的商人都不同,雖都是做生意的可他們眼神裡的善良那麼純粹。
有個小夥子一再讓他上車,雖然他的車隊不到長安可他還是覺得能帶多遠就帶多遠。
小夥子說,你别不好意思,我爹娘若是出遠門半路有人願意幫一下,若我知道了,我可高興了。
他還說,若你家裡人知道了半路有人願意幫忙,他們應該也會很高興。
楚伯來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裡疼了一下,然後就笑起來。
他說我家裡人會知道。
他看得出來每一個伸手要幫他的人都很真誠,可他還是全都婉拒了。
他也知道自己進入一支商隊,尤其是陌生的商隊,可能對隐藏身份更有幫助。
但他不能那樣做,他擔心的是自己給别人帶來殺身之禍。
别人的好意他心領了,也發自肺腑的說一聲謝謝。
正因為這是好意,純善的好意,所以他不能害了人家。
若真被敵人發現了他的蹤迹,那可能會連累很多人。
他總是笑着說,自己的路還是得自己走。
在過冀州的時候他在半路還遇到了一行十幾名苦行僧。
在如今的中原大地,已經很難看到這樣的僧人了。
他們不求錢财,不圖富貴,帶着沉重的行囊一路步行,隻會化一些齋飯。
楚伯來陪着他們走了一百多裡,在冀州城南分開。
這一路他和苦行僧聊了很多,讓他頗受震動。
苦行僧告訴他,世上苦有定數。
見他不解,就解釋說天下的苦是有總數的,他們多吃一些苦,天下人就少吃一些苦。
這些話讓楚伯來肅然起敬。
也是在那一刻,他明白過來天下是多樣的,一樣的職業,也有不一樣的人性。
前些年他為了查那些謀逆的人,接觸了很多狼心狗肺的商人。
可他一路走過來也遇到了很多商人,都很善良。
他是終結了舊楚亂世的參與者,他知道舊楚時候的禅宗有多可怕,如吸血的猛獸一樣,比楚國朝廷對百姓的壓榨也不少幾分。
可是他又遇到了那些苦行僧。
哪怕是到了他這個年紀,他對于人生的感悟還在不斷的進步。
所以回想起來在剛進冀州地界的時候遇到了那個銀面人,那個摘下了銀色面具的年輕女子。
楚伯來便明白,在黑暗之中求光明的不隻是他,也不隻是他熟悉的戰友同袍。
進了巍縣之後他在路邊坐下來休息,對面就是一個賣饅頭包子的小店鋪。
就在他摘下水壺的時候,從對面鋪子裡有個小小的胖胖的,也就三歲左右的小丫頭,穿着漂亮的花衣服,手裡拿着一個大大的包子朝着他走過來。
“給你次。”
她把包子遞到楚伯來面前,那包子和她的臉一樣大似的。
在對面鋪子裡,那個看起來就善良也開朗的母親笑着喊:“叫人。”
小女孩舉着包子:“人,給你次。”
楚伯來哈哈大笑,接過包子,從口袋裡取了幾枚銅錢遞給小姑娘:“給你。”
小姑娘沒要,因為她已經完成她的任務了。
她歪歪斜斜的往回走,楚伯來連忙起身,像是老母雞張開翅膀護着小雞仔似的,護着小姑娘過了路回到對面鋪子裡。
他把銅錢放在桌子上:“我不是乞丐,如果是這包子我肯定就白吃了。”
婦人看了看他,搖頭:“請你的。”
楚伯來無比認真的說:“我身上髒,不是因為窮,而是因為走了很遠的路。”
他把銅錢放下:“謝謝。”
婦人好奇的問:“大叔,你從哪兒來?走了多遠?”
楚伯來說:“我走了半輩子了。”
“啊?”
婦人抱起孩子的時候聽到這個答案吃了一驚:“走了半輩子?叔,你是在找什麼嗎?什麼人?”
楚伯來搖頭:“不是,是在找自己。”
他拿着包子回到對面,還是在路邊坐下來。
包子很好吃,皮薄餡大。
如果這個婦人但凡隻是施舍,也會讓小姑娘給他送一個饅頭過來而不是更貴些的包子。
所以這個包子他吃的很開心。
他就是覺得自己已經把心裡的那層烏雲撥開了,看到了光。
這一路上,他在每一個人身上都看到了光。
就在這時候,小姑娘的爹從鋪子裡出來,身上系着圍裙,幹幹淨淨的一點髒污都沒有。
漢子在楚伯來身邊蹲下,順手又遞給楚伯來一碗湯:“别提錢,到誰家還沒口水喝。”
楚伯來笑:“好,不提錢,謝謝。”
他端起碗,咕嘟咕嘟的一口氣喝了大半。
“叔,你是經了什麼事?”
漢子點上煙鬥:“要是不想說就不說,隻是我覺得,人要是走了半輩子還沒走到地方,那大概是走錯了。”
楚伯來說:“沒走錯,就是走的慢,路也遠,不過馬上就要走到了。”
漢子問:“長安?”
楚伯來點頭:“長安。”
漢子說:“我也想去,還沒去過呢。”
楚伯來說:“巍縣離長安不遠,想去總是能去。”
漢子笑了笑:“能去,可不是非得去......長安好,家裡也不差。”
他剛要起身的時候,楚伯來遞給他一塊糖:“遼北道的糖,叫高粱饴,就這一塊了,不髒,沒壞,給娃。”
漢子伸手接過來:“行嘞,給娃的我就收着了。”
就在這時候,有兩個看起來殘疾人從他們身前經過,一個拄着拐,一個隻有一條胳膊。
兩個人經過的時候,楚伯來下意識在口袋裡摸索着。
那個瘸腿的見他摸索,于是停下來,把手裡的空碗往前伸了伸。
楚伯來掏出來一把銅錢放在碗裡:“他家包子好吃,請你們。”
瘸子笑了,然後忽然一抽手,從拐杖裡抽出來一把細劍,朝着楚伯來的心口刺了過去。
旁邊的漢子吓了一跳,第一反應不是跑而是一把将楚伯來推開。
那個少了一條胳膊的乞丐,從袖口裡滑出來一把短刀,一刀朝着漢子的脖子斬落。
劍還是刺中了楚伯來的心口。
刀還是到了漢子的後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