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刻,尉遲萬年在楚伯來的眼睛裡看到了決絕。
所以他知道自己不管怎麼問,應該也問不出什麼來。
隻是他現在心中被堵住了什麼似的,若不知道真相他就出不來這口氣。
什麼叫不是我們?
隻是我?
楚伯來的話他根本就理解不了,可他又覺得這句話便是解開真相的關鍵。
“伯來兄。”
尉遲萬年把刀收回去。
“這件事從頭到尾都不對勁,雖然我不知道你謀求的到底是什麼,但我看得出來你其實也沒想過要害我。”
“上次在虎跳山見面的時候,我就看得出來你心裡藏着許多事,你不與我說,也不與其他人說。”
“那時候我就覺得你雖信誓旦旦,提及徐績的時候也語氣笃定,可我還是覺得,你和徐績不是一路人。”
楚伯來忽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
他看着尉遲萬年說道:“你不必套我的話了。”
他笑了一會兒後,語氣誠摯起來。
“萬年兄,我不會害你,也可以明确告訴你,你妻兒的事與我無關,甚至都不是你自己想的那樣。”
“他們做錯事甚至和别人無關,你是他們的至今親人,所以總是覺得他們本身不壞。”
“若無别人坑害,他們終究是不會犯錯的......可是萬年兄,你錯了。”
尉遲萬年道:“你難道還想騙我說,那些貪墨之事全都是他們自己主動做的?”
“是。”
楚伯來道:“确實是他們背着你主動做的,你的兒子打着你的旗号招搖撞騙,你的妻子以你的名義把生意做到各行各業去了。”
“我們找人,萬年兄真的以為是去找那些難啃的骨頭使勁兒去啃下來?”
他搖搖頭:“萬年兄,這些道理原本淺顯,隻是因為牽扯到了你的家人所以你不願意相信。”
“我們要找的人,當然是找本身就有弱點有漏洞可以利用可以收買的,而不是找一塊硬骨頭拼了命也得把他啃下來。”
“當初你做府治的時候,你妻兒都沒有随行,那個時候他們就斂财有上萬兩之巨,之後更是無所顧忌。”
“你擔心把他們帶在身邊,有人不能從你身上找到破綻便去找你的家人。”
“你想的沒錯,确實會這樣,所以你不把他們帶在身邊的想法沒錯。”
“但你想過沒有,你不帶他們在身邊,他們也很開心,其實你自己也早有察覺,難道不是?”
尉遲萬年道:“若無别人勾引坑害,他們怎麼可能做錯事。”
楚伯來道:“看,誰都說自己家裡人變壞是被帶壞的,不願承認自己家人是帶壞别人的那個。”
“我小時候有一個同村好友,自幼一起長大,一起去學塾讀書,可後來我們讀書都讀的一塌糊塗。”
“我母親總說是他帶壞了我,而他母親總說是我帶壞了他,便不準我們再來往,可實際上,我們誰帶壞了誰?”
“你的兒子在老家利用你的身份做了很多生意,你又沒有給過他們那麼多銀子,他們怎麼起的家?”
“告訴商人說他們是府治的兒子,可以給他們開方便之門,這便是起家之資本。”
“你的妻子,告訴家鄉人說你可以幫忙安排做官,隻這一項,她就從你老家得了超過五萬兩。”
楚伯來說到這歎了口氣。
“萬年兄,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找上你嗎?”
他看着尉遲萬年的眼睛:“隻因為你不是沒縫的雞蛋。”
“你在胡說什麼!”
尉遲萬年眼睛再次瞪圓了,殺氣也在此從他眼神裡抑制不住的釋放。
“萬年兄,看清楚些吧,你表面上看起來沒有一點縫隙,蒼蠅想吃也鑽不進去。”
“可實際上你身上早就已經千瘡百孔,就算我們不拉你做這些事,你的下場又能好到哪裡去?”
“以你妻兒的所作所為,朝廷追查下來你也不隻是被罷官那麼簡單。”
楚伯來道:“你可以認為是我利用了你,但我也隻是讓你提前結束官場生涯罷了。”
“而且我還會為你安排好退路,最起碼不至于讓你的家人被朝廷查辦斬首。”
尉遲萬年直視着楚伯來的眼睛質問:“那你呢,你這樣做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楚伯來搖頭:“我說過了,這些不是你該知道的。”
尉遲萬年深吸一口氣:“那我問你最後一個問題,虎跳山上你約見的那些同袍,都和我一樣?”
楚伯來又搖頭:“不一樣,他們比你陷得深。”
尉遲萬年不知道再說些什麼了。
“萬年兄。”
楚伯來道:“到了該走的時候就走,其實你是什麼樣的人,你自己最為清楚。”
“這麼多年來,連你自己本心都不堅定又哪裡來的底氣認定你妻兒無辜?”
“你自己也都是在搖搖擺擺之中度過,勉強守着一份自身清白......”
尉遲萬年怒道:“可是你們毀了我的清白!”
楚伯來搖頭,他已經不想再解釋什麼了。
良久之後,尉遲萬年終究還是轉身離開。
這場叛軍圍攻冰州的事,更像是一場鬧劇。
一場兒戲。
連尉遲萬年這樣原本搖擺的人都要認真起來的時候,楚伯來卻說不必再認真了。
這對于尉遲萬年來說,不是被人戲耍了又是什麼?
關鍵是被人戲耍了之後還告訴他,你都是自找的。
這本就是你的結局。
他有些頹然無力的在椅子上坐下來,臉色越發的蒼白。
“你......或者是你們,最終想要的是什麼?”
他嗓音沙啞的問。
“你剛才就說那是你最後一個問題了。”
楚伯來整理了一下衣服,在大帳裡找了些紗布包住脖子上的傷口。
“我們的目的是争取,是讓人看到我們還有用。”
楚伯來道:“我把這個答案送給你。”
說完後他先一步離開了大帳。
尉遲萬年也不知道自己在這帳篷裡坐了多久,隻感覺一生就在這渾渾噩噩之中過去了。
時間好像在這一刻停滞不前,又好像一瞬就過了一生。
等到他起身的時候,看到帳篷外邊已經亂作一團。
那些叛軍已經在各自逃走,卻無人來理會他這個主帥。
茫然間他往冰州城方向看了一眼,看不見那個應該還站在城牆上的少年。
他忽然有些羨慕,羨慕葉無坷的單純和純直。
好像以前他也是這樣,遠遠的那個看不見身影的少年身上,應該滿滿都是他曾經的模樣。
回想起來,在大甯立國之前。
他們一群老兄弟在大勝之後端着酒碗暢飲,他就曾高呼......老子活着就是改變天下的人,老子就是有讓天下人過上好日子的本事!
這句話,在時隔多年之後擊中了他的腦海。
也擊中了他的心髒。
站在那看向冰州城的時候,尉遲萬年甚至忍不住想要往冰州方向走。
他想走到那少年面前,認認真真的告訴對方一聲。
别變心。
然後他才恍然過來,自己有什麼資格去交代那少年一句别變心?
想到楚伯來之前的那些話,尉遲萬年隻覺得自己髒了。
哪怕是他決定接手叛軍攻打冰州務必要殺死葉無坷的那一刻,他都沒有覺得自己髒了。
往另一個方向看過去,他看到楚伯來身邊站着幾個人。
楚伯來在低低的交代什麼,那些人紛紛點頭。
然後楚伯來就走了,背着一個不大的行囊。
那個樣子,大概也像極了楚伯來當初離開家鄉投奔甯軍的時候。
一個人,朝着未知的遠方大步前行。
不......不是的。
當初他們選擇投奔甯軍的時候朝着的方向不是未知的。
恰恰是因為他們都知道,隻有投奔甯軍投奔陛下才最正确,才能實現自己的理想,才能讓天下不一樣。
那個時候的選擇不是未知,現在才是。
良久之後,尉遲萬年自言自語了一聲這到底是怎麼了。
然後孤獨的落寞的走向遠方。
楚伯來告訴他去哪兒找他的家人,然後怎麼離開大甯。
可他現在卻感覺,每往前走一步,他就都是在失去什麼東西。
當他找到他的家人的那一刻,他也就失去一切了。
城牆上的葉無坷站在那看着叛軍逐漸退走,本應該高興起來可卻眉頭緊鎖。
他覺得不應該。
叛軍退走當然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可他就是高興不起來。
尉遲萬年說這場攻城戰是個兒戲,葉無坷看來這也是個兒戲。
他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預料到了他所能預料到的所有變故。
唯獨沒有預料到,戰兵隻是才一出現叛軍就退了。
在葉無坷的判斷中,叛軍還有後手。
如果沒有的話,那遼北道的局面又是什麼?
尉遲萬年等人為何要把遼北道的局面直接撕裂?
他們沒有後手那出兵又是為什麼?
難道他們就那麼自信一定能在幾天之内攻破冰州所以沒做其他準備?
這不可能。
葉無坷腦海之中有些混亂,隐隐約約的有個身影從這混亂之中冒出來。
等葉無坷努力讓腦海平靜下來的時候,那身影才逐漸清晰。
是白經年。
讓葉無坷判斷遼北道會有更大更亂局面的人是白經年。
可白經年莫名其妙就死了。
遼北道更大更亂的局面現在也如同鬧劇一樣結束,叛軍已經四散逃離。
難道說是誘敵之計?
是想引誘葉無坷帶兵追擊?
不可能,對方也都是曾經的領兵大将,他們怎麼可能斷定葉無坷一定會追。
這一切都不合理。
再想到之前叛軍在城裡的内應搶奪城門,出現的叛軍數量明顯和葉無坷預估的不符合。
這兩日葉無坷也讓秦焆陽去查了,這事不難查到。
是一個銀面人阻止了那些人去攻打城門,這又是為什麼?
那個銀面人,到底是站在哪邊的?
無數的疑問在少年心中升騰起來,讓他更為不安。
不隻是葉無坷有些看不懂,三奎也看不懂。
就在前兩日葉無坷還讓餘百歲找機會突出去回長安報信,現在叛軍自己散了。
這算什麼?
“姜頭......”
三奎忽然問了一句:“叛軍那邊是不是有我們的人?”
葉無坷無法回答。
三奎說:“如果叛軍那邊沒有我們的人,我實在想不出這是為什麼。”
他盯着潰散的叛軍,眼神裡的疑惑和葉無坷一模一樣。
“這是......逗我們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