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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七章三把火炙烤的人

天下長甯 知白 8943 2025-06-04 10:56

  鹿亭驿。

  燭火在窗前輕輕搖曳,于是在牆上的人影左右搖擺。

  端坐在書桌前的那位身穿绛紫色常服的從二品大員,似乎并沒有感受到他的身影在他背後忽左忽右。

  他隻是稍稍有些懊惱。

  也不知道是心裡的煩悶還是今年遼北道的暑熱來的早了些,總覺得身上燥熱心裡也燥熱。

  不開窗便難受的厲害,開了窗這小燭就經不住那微風的脅迫。

  明明還冷着,窗子開着讓侍奉在身後的那位小童都不得不輕輕跺腳。

  從傍晚開始就稀稀落落的飄了些雪花,不大,不密,倒像是懷念舊春的梨花開早了些所以謝早了些。

  在這位從二品大員的桌案上擺着幾份急報。

  有七個縣都出現了匪情,而且膽大包天到直接攻打縣城。

  這種事,在大甯立國之後就沒出現過。

  哪怕是立國之初遼北道匪患嚴重,可也是戰兵把匪寇吓得縮在山裡不敢妄動。

  二十幾年後國富民強,這些匪寇反倒是膽大包天起來。

  之所以出現了這種情況,隻是因為各地的廂兵人心都散了。

  站在這位大員身後的小書童隻十六七歲年紀,看着是個絕對聰明伶俐的。

  他當然看得出來道堂大人心中煩悶,也看得出來大人焦慮。

  “這惱人的風,隻顧着吹我和桌子上的蠟燭,偏偏就不肯幫道堂吹吹才落下的墨,一點兒都不懂事。”

  尉遲萬年微微笑了笑:“就你懂事?冷就說冷說什麼風不懂事。”

  小書童說:“風就是不懂事啊,懂事的話不但要幫道堂吹幹墨迹,還要幫道堂翻頁才對。”

  尉遲萬年問:“為何要幫我翻頁?”

  小書童說:“道堂在這一頁上已經糾結了小半個時辰,再不翻頁道堂連覺都睡不夠了。”

  尉遲萬年又笑了笑:“總是你會說些話揶揄我,不怕我打你闆子。”

  小書童嘿嘿嘿的樂起來:“道堂總是拿打闆子吓唬人,其實也沒見打過誰。”

  尉遲萬年道:“因為沒人比你更惹人厭。”

  小書童道:“那風要是再不幫道堂翻篇,我可要伸手了啊。”

  尉遲萬年微微搖頭:“哪有那麼好翻篇。”

  小書童往前湊了湊,連忙把頭縮回來:“原來是寫奏折,那我可不敢胡言亂語了。”

  尉遲萬年放下手裡的筆,回身看向小書童問道:“倒是裝得很像,你站在我身後,這寫了一半便始終不知如何動筆的奏折你看了幾十遍,怕是憋了一肚子的話吧。”

  小書童說:“朝堂大事啊,我敢偷看也不敢說,偷看最多打闆子,說一個字都是掉腦袋的罪。”

  他搖頭道:“不行不行不行,我還沒活夠呢。”

  尉遲萬年哼了一聲。

  “你也知我為難,今日就許你幫我想想。”

  他坐正了身子。

  “因葉明堂到冰州後的諸多舉措,導緻各縣廂兵人心渙散。”

  “如今七縣之地匪患橫行甚至直沖縣衙,百姓多有死傷。”

  “這一本我要是不參他,對不起我身上這一身官袍,更對不起陛下信任。”

  “可若是我參了他......朝廷裡必會有人說我是借題發揮,實是與葉明堂不睦。”

  “我與他尚未見面,遼北道已是風言風語,說他欲殺我,說我欲除他。”

  小書童說:“世上事都由着人說,哪有什麼是不讓人說的,最多是不讓人當面說。”

  他看向尉遲萬年:“道堂要是怕說就不寫這份奏折,若是不怕說就寫。”

  尉遲萬年:“一句廢話。”

  小書童道:“不說廢話說什麼呢?我又不知道堂心意。”

  尉遲萬年輕輕歎了口氣。

  或許是這一口氣吹的,或許是窗外的風比剛才大了些。

  他那被燭火映照在牆上的身影,左右晃動的也更厲害了些。

  這張書桌上除了有一份未寫完的奏折之外,還有一塊象征着道丞權利的銀牌。

  這張牌子代表着遼北道二十萬廂兵的動向。

  牌子一直放在那沒動,奏折寫了一半。

  小書童年紀不大卻跟着尉遲萬年已有多年,他又怎麼會不知道道堂心意?

  道堂心中搖擺不定的,其實根本不是這份奏折寫不寫。

  “道堂你說,如果你這份奏折送去朝堂,陛下和大人們信不信你?”

  尉遲萬年微微搖頭:“多半是不信的。”

  小書童又問:“那這份奏折若不寫,那陛下會大人們會不會怪你?”

  尉遲萬年又搖頭:“多半是不會的。”

  小書童便不再多說什麼了。

  良久之後,尉遲萬年忽然笑着問了一句:“你是真不怕死?”

  小書童說:“道堂在我面前從來不說那些大事,可我知道道堂其實也難過。”

  尉遲萬年問他:“那你倒是說說,我為何難過?”

  小書童說:“來找道堂的那些人,個個都和道堂那麼親近,道堂見到他們的時候,臉上的笑容也不是裝出來的。”

  “我跟随道堂多年,道堂的笑什麼時候是假的什麼時候是真的,我還是能看的出來。”

  “道堂難過,是因為若道堂不顧及老兄弟,那總覺得虧欠,然若顧及......道堂已經是道堂了啊。”

  尉遲萬年沉默了。

  他也沒想到,自己當初收留的這個孤兒會看的這麼深邃。

  “按照慣例,我這般年紀,就算是正常情況,做一任道丞之後也到了該退下去的時候,長安城裡的閑散衙門,總是會有我一個位置。”

  “可我還不到五十歲。”

  他看了看那份奏折。

  寫了這份奏折,可能會讓朝廷裡一些人認為他确實無辜。

  但也會讓一些人看出端倪,事情才出,身為道丞的尉遲萬年不急着平叛反而急着往長安送一份參葉無坷的奏折。

  就算這奏折該上,葉無坷該參,也是在平定叛亂之後。

  陛下何等英明,隻要看到這奏折就明白七縣叛亂必和他有關。

  “夏至,那你說。”

  尉遲萬年問:“若葉無坷是我,這份奏折他上還是不上?”

  小書童夏至回答:“我不知道,我又不了解葉無坷。”

  尉遲萬年回答:“他不會。”

  夏至好奇:“為何?”

  尉遲萬年道:“我聽聞,葉無坷才到冰州就将冰州府一衆官員拿下,依着以往的傳聞,以葉無坷的性子,這些人都是要嚴辦的。”

  “可他不處置,至少将這些官員全都收押入牢,也不定罪,甚至沒有向長安遞報案情......”

  “有人說,葉無坷是想等着一網打盡,待證據确鑿之後把這些官員滿門抄斬。”

  “可我卻明白,他終究不是那個狠心的人,他嘴上說着要在新法頒布之前大開殺戒,可押着人不辦明明就是在等着新法。”

  “所以若他是我,今日這份奏折是寫都不會寫的。”

  他起身,站在窗口:“我年輕時候追随大将軍領兵,被大将軍氣度折服,隻想如大将軍一樣,要做磊落坦蕩之人。”

  “可我卻有自知之明,我一生都不及大将軍心胸之萬一,如今再看,我連後起之秀的氣度都不如。”

  夏至沒有搭話。

  因為在他心中沒有那種真正意義上的對錯之分。

  他是孤兒,是被道堂收養的人,他心中的對錯就是道堂對别人錯。

  道堂錯,也是道堂對。

  道堂說他不如别人,他不認可。

  可他知道道堂為難。

  道堂現在被兩把火加起來烤......不,是三把火。

  道堂的一些朋友這幾年時常來見面,關起門來商量什麼。

  道堂從不說,他不問,可他隐隐約約能猜到是在商量什麼。

  道堂一直沒有明确的态度,是因為道堂心中有一道坎。

  這世上做官的人,若有什麼與朝廷相悖的心思,過不去的那道坎,九成九是陛下。

  可道堂不一樣,道堂心中過不去的那道坎是大将軍唐匹敵。

  在很多年前唐匹敵就請辭了大将軍王的封号,可在他的所有舊部心中他就是大将軍王。

  永遠都是。

  當年,唐大将軍帶着大軍橫掃江南的時候,不是沒人向大将軍進言。

  江南之地富庶,遠比北方要富庶,若得江南而自立,就算陛下是千年不遇之明君,又怎能以北方疲敝苦難之地,對抗江南富庶之鄉?

  況且,以大将軍唐匹敵之才學能力,就算是與陛下公平一戰也未必就是必敗之局。

  當時這番話,其實引起了許多人的共鳴。

  跟着大将軍唐匹敵的人,在陛下面前功勞永遠超不過唐匹敵。

  但跟着唐匹敵的人,若唐匹敵稱帝,那他們的功勞可就不一樣了。

  當時大将軍唐匹敵的沒有将進言之人處死,畢竟那也是追随他許久的忠誠部下。

  他将此人免去所有官職,自軍中驅離,永不錄用,且将此事寫信向陛下詳細告知。

  自此之後,沒有人再向唐匹敵提過這樣的建議。

  可是許多人心中都有些不甘。

  随着大甯立國,陛下神武,這種不甘也就随着時間淡淡的消失。

  一直到唐大将軍嚴令,他舊部将軍不可領兵。

  會想到這些,尉遲萬年就搖了搖頭。

  三把火,真是烤的他難受。

  一把火是大将軍唐匹敵的舊恩,隻要他心中一有搖擺這把火就開始炙烤他的靈魂。

  一把火是他當年的老兄弟,隻要看到他看到那幾個人的眼睛,他就不忍拒絕。

  一把火是這幾年在他默許縱容之下的官商勾結,廂兵其實已經不完全歸他指揮了。

  “我沒有子嗣。”

  尉遲萬年說:“所以若說這般行事是我有私心,我永遠不認......可若說我沒私心,我也不認。”

  “我的私心不在我,亦不在我身後人,是當年那些老兄弟的不甘,如果連同袍都不站在同袍身邊了,那這世上還有什麼情義可以信。”

  夏至使勁兒點了點頭。

  “其實你猜到了。”

  尉遲萬年說:“七縣匪亂是我默許。”

  夏至又點了點頭。

  “葉無坷身邊隻有一千二百戰兵,就算是百戰無敵也分身乏術,他分派出去九百人......在七縣之間來回救援,回不去冰州。”

  “兵法上的是葉無坷懂一些,可和我相比,他确實還差的有些遠......”

  說到這些的時候,尉遲萬年的眼睛已經明亮起來。

  “他故意分派九百戰兵離開冰州,無非是想引我派兵攻打,隻要我派兵,他就坐實了我的罪名。”

  “實則他早已暗中派人去聯絡遼北道駐防的左骁衛,之前讓左骁衛分兵去壓制商人作亂也隻是障眼法。”

  “以他這個年紀,以他之閱曆,能把兵法用到這般地步殊為不易,可又怎麼會瞞得過我?”

  “戰兵分兵,他随行分兵,既然分了,那就别想再聚集起來。”

  尉遲萬年忽然一揮手,将桌子上那份奏折掃到地上去了。

  “不裝了,沒必要了。”

  尉遲萬年道:“我也不該始終搖擺,葉無坷不死,遼北道會死太多人,葉無坷死了,這件事還有遮掩住的可能。”

  他看了一眼那道丞銀牌。

  “研墨,我要寫幾封信。”

  尉遲萬年再次坐下來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窗外沒了風,那燭火不抖,映照在牆壁上的影子也就不再搖擺。

  “他們以為是徐績,是溫貴妃,是這個是那個,不過是我們擺到台前的軀殼。”

  尉遲萬年在紙上落筆。

  戰。

  隻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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