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關。
大将軍澹台壓境走到高處,這位已經快五十歲的大将軍身上臉上依然沒有絲毫的老态。
看他的面相就如同一位不滿四十歲卻早已飽讀詩書的儒士,但眼眸顧盼之際那種不怒自威的氣勢又令人折服。
“我現在隻想做一件事。”
澹台壓境雙手抱拳,然後深深一揖。
“謝謝你們了,尤其是從厭吾山來的兄弟們。”
隻這一句話,在場的所有來自厭吾山的人全都哭了。
他們整齊的抱拳回禮,一揖到底。
澹台壓境久久沒有起身,這一揖讓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是發自真心的感謝。
“大将軍!”
有個來自厭吾山的年輕人忽然喊道:“道謝的話就不用多說了,大将軍是大将軍但大将軍也是甯人,我們是囚徒但我們也是甯人,皆為甯人守甯土,說什麼謝謝。”
他笑着喊:“要是有點酒喝,那才好呢。”
澹台壓境直起身子道:“你說有酒,那就有酒。”
他轉身吩咐道:“來人,騎馬去!昨日我的騎兵在戰場厮殺,今日的騎兵用于買酒,去把能搜羅來的酒全都搜羅來,今日紅日關若無痛飲,對不起這一場大勝。”
坐在人群外圍,葉無坷看着那位高處的大将軍眼神裡滿是敬畏和崇拜。
他在帶着八千月番騎兵直入中軍的時候,那種自豪與驕傲油然而生。
也唯有親身做到了,才能深切體會到當年那些随着陛下打江山的大将軍們是有何等的壯烈風采。
葉無坷隻做了這一次,那些大将軍們哪個還沒帶兵直創過敵人中軍?哪個是隻做了一次?
尤其是在看到大将軍澹台壓境帶着三千鐵騎能把數十萬砂鶴人犁開兩三遍,葉無坷才深知自己與這些傳說級的大人物之間到底差距有多大。
他帶着八千人是一鼓作氣殺到了敵人中軍大纛所在,可說實話第二口氣就幾乎提不起來了。
若非有後援在,葉無坷也無法确定自己還能不能帶着這支騎兵再殺穿出來。
他沒有這把握他也要去,因為他知道紅日關裡的人都在等着援兵來。
而大将軍澹台壓境那三千鐵騎來回沖殺,真如入無人之境。
“大将軍真的不愧是大将軍。”
坐在那的葉無坷感慨道:“這一戰就看出來大将軍的實力......隻能看出來大将軍的一些實力。”
高清澄笑道:“跟你講個故事,大将軍和陛下如何認識的。”
葉無坷頓時來了興趣:“說說看。”
高清澄微笑着說道:“那年還未滿二十歲的大将軍離開西疆往中原遊曆,走到半路上遇到了往漠北去的陛下一行。”
“當時大将軍覺得陛下他們是一夥流氓草寇,而陛下他們覺得大将軍是個......”
說到這她稍作停頓,抿嘴微笑。
葉無坷問:“什麼?”
高清澄在葉無坷耳邊壓低聲音說道:“裝逼犯。”
“噫!”
葉無坷道:“你個姑娘家家的怎麼能有如此粗口。”
高清澄道:“這你就不知道了,這般粗口的話多半都是陛下說出來的,陛下說他曾經有個姓李的師父,這些話全都是李先生教的。”
什麼裝-逼啊,什麼牛-逼啊,什麼灑灑水啊,什麼如此一小-逼不值一提啊之類的。
葉無坷又對那位李先生産生了興趣,可惜的是連高清澄對那位李先生也是知之甚少。
陛下親口說過,李先生才是真正的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仙人物。
陛下還說過,在李先生面前,他與夏侯琢大将軍,澹台大将軍,甚至如武先生那樣的人,都如小學生一般。
這般人物的風采,又令葉無坷心馳神往。
“這一仗打完,好像有些别的事也省了。”
高清澄道:“鴻胪寺出使西域諸國,本來按照計劃是要走上一大圈的,現在諸國國君皆在紅日,鴻胪寺的這場出使沒出國門就能辦好。”
葉無坷點了點頭:“你不說我都忘了,趙寺卿呢?”
高清澄看着葉無坷,沉默了片刻後将趙寺卿的事仔細說了一遍。
少年聽聞趙寺卿竟然在紅日關外服毒自盡,心中百感交集。
葉無坷對于趙寺卿的感情頗為複雜,那是他的上官,可在某種意義上來說,趙寺卿也讓他明白了鴻胪寺的人應該做些什麼。
葉無坷是一個常懷感恩之心的人,哪怕隻是對他有些許幫助的人他也總是銘記于心。
趙寺卿死了,葉無坷心裡空落落的疼。
“關大人怎麼樣了?”
葉無坷輕聲問她。
高清澄道:“反沖的時候受了傷,此時應該還在醫治,趙寺卿故去,關大人暫代寺卿之職,接下來要和諸國國君見面,我們閑下來,他還有的忙。”
葉無坷點了點頭,忽然又想起來:“大奎哥呢,二奎哥呢,三奎哥呢?洪勝火洪将軍呢?還有鴻胪寺的星衛呢?怎麼一個都不見?”
高清澄也微微一愣,她也給忙忘了。
“你沒見到?”
葉無坷搖頭:“沒有啊。”
高清澄道:“鴻胪寺的隊伍才到,聽聞你隻帶一人就往火遲國去了,趙寺卿不放心,讓洪将軍帶星衛的人晝夜兼程趕去火遲國尋你,大奎哥二奎哥三奎哥也去了。”
葉無坷猛然起身:“可我一直都沒有見過他們。”
高清澄也起身道:“咱們去見澹台大将軍,請他分派騎兵去尋一尋。”
葉無坷道:“你去見澹台大将軍,我稍後再去拜見,我趕去見月番國可汗謝虹密德,請他分派騎兵往火遲方向找一找。”
高清澄點頭:“那一會兒在大将軍那見面。”
葉無坷答應了一聲,起身朝着月番國軍隊駐紮的地方跑了過去。
與此同時,沙漠上。
鴻胪寺将軍洪勝火手搭涼棚往遠處看,目之所及全都是起伏不定的沙丘。
“将軍。”
星衛校尉穆青川小心翼翼的問:“您帶的路,是不是錯了?”
洪勝火搖頭:“咱們是跟着腳印來的,怎麼可能走錯路?”
穆青川又小心翼翼的說:“将軍,萬一呢?”
洪勝火:“哪有什麼萬一?!”
片刻後說道:“萬一的話,那就是真走錯了。”
就在這時候他們遇到了一支駱駝商隊,洪勝火連忙帶着人上去詢問,那些商人一看到身穿甲胄的甯軍全都吓壞了。
“請問火遲國都城駱駝城怎麼走?”
“駱駝城?”
那商人還懂一些甯語,指着洪勝火他們身後方向:“你們不就是從駱駝城那邊過來的嗎?”
洪勝火臉色一變,喃喃自語:“這下誤了大事了。”
紅日關這邊,關外月身上的傷都處理好足足用了半個時辰,這位身材微胖的文官,在幾日在城牆上殺敵無數。
這可能是大甯立國之後鴻胪寺官員從未有過的經曆,這将成為關外月在教導新一代外交官員的時候一場很重要的課程。
但他現在要面對的,是鴻胪寺的正經差事。
這次鴻胪寺出使西域諸國,為的是聯合西域諸國鏟除對大甯西疆和整個西域都産生威脅的砂鶴國。
現在他們還沒有出關,這件事已經做完一半了。
若非葉無坷去了一趟火遲國,這件事哪裡能輕而易舉的辦到。
關外月不得不認可了自己的眼光,心說我果然有識人慧眼,第一次遇到葉無坷的時候就看出來了,那個家夥簡直就是為了當外交官而生的。
換了一身幹幹淨的又威嚴的官服,關外月準備去辦他該辦的正事。
諸國國君都在等着與大甯鴻胪寺的寺卿見面,他現在已是寺卿了。
走出門口的那一刻,他看到一個面相醜陋的家夥坐在他的門口,懷裡抱着一個圓圓的罐子,這個兇神惡煞一樣的光頭無聲落淚。
關外月心口重重一疼。
他挨着關萬代坐下來,安安靜靜的陪着。
“我在西疆的時候總是想多立一些功勞,如此就能在将來為你爹多說幾句話。”
良久之後,關外月才輕聲開口。
“我也總是想着,我那個丢人的哥哥要是自己能在厭吾山裡立些功勞,比我立一百件功勞也要有用,我甚至還想過,那個混賬東西當初為什麼沒有戰死沙場?”
關萬代擡頭看了看二叔,然後低頭垂淚。
關外月說:“他曾是咱們家的驕傲,我就是因為把他當做自己的榜樣才拼了命的讀書,後來他犯了罪锒铛入獄,你們一家也受牽連,我當時覺得天都塌了。”
“我恨他,如你一樣恨他,可我卻總是想着,他不該是那樣的人,他該有個很牛-逼甚至可以說偉大的結局。”
他伸出手,輕輕的摸索着關萬代懷裡那個骨灰壇。
“現在他做到了,他真的戰死沙場。”
關萬代一邊哭一邊點頭。
“你爹給我寫過三封信,我沒有給他回過,三封信裡他隻求我一件事,求我想辦法救你。”
“後來廷尉府向陛下提起這件事的時候,我便去求見副都廷尉張湯,他點了頭,讓人在北川小隊的名單裡加了你的名字。”
關外月說:“這不是我為了自己人而去走了什麼後門,而是我堅信你這個家夥會靠你自己的本事光明正大的闖出一條路來。”
他在關萬代的肩膀上拍了拍:“記住,你現在已是自由身,你面前也真的有了一條靠你自己本事闖出來的光明大道,走在這條路上可别讓你爹看不起你。”
他起身道:“我忙完了鴻胪寺的事再來找你,咱們一起把他安葬了,我想,他不會希望回長安,他更願意守在這片西疆。”
關萬代使勁兒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候紅日關将軍崔青鹿走過來,看到關萬代懷裡抱着的骨灰壇後,先是微微一怔,然後抱拳俯身:“我來送送關将軍。”
他問:“要把關将軍安葬在這嗎?這裡......畢竟是他曾經守護了将近十年的地方,他曾是西域邊關的将軍,是紅日關的将軍。”
關外月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做人都該有始有終,我大哥的始終,就在此地。”
關萬代抱着骨灰壇起身:“我想把他埋葬在城關門口,向着西域的方向,我記得小時候他說過,就算死了,也要守在國門之外。”
崔青鹿點頭:“那就遵從關将軍遺志,讓他一直守護着大甯的邊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