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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481 我的親阿姊啊

長安好 非10 8636 2024-12-13 09:39

  初夏的夕陽已顯熱烈,映照在海面上,将這方天地染成了盛大的金色。

  駱溪雙手合力才能握穩的大筆之上,飽蘸摻了金粉的朱漆,她仿着阿澈帶來的紙張上的筆迹,一筆又一筆地描畫在碩大的船壁之上。

  水已漲潮,沈三貓帶着人站在沒過小腿的海水中,為駱溪扶着梯架,并随着駱溪移筆的動作,将梯架挪動位置。

  夕陽籠罩中,在這巨大而威嚴的船舶的襯托下,這些忙碌着的人影尤其顯得藐小,但正是這渺小人影,造出了這可用以征服遠洋的龐然大物。

  “那描字的……是個女工吧?

  “這麼多人呢,怎偏偏叫一個女子書寫?
”有遠遠看着的漁民小聲道:“這可是要去做大生意的,萬一惹了晦氣怎麼辦?

  “女子晦氣哦?
那這船是誰讓造的?
市舶司是誰讓開的?
海上是怎麼太平下來的哩?
”一旁的一名漁姑拿侬軟的腔調問:“好些年前,海上多有販賣女口之事,好些女子都被綁到船上賣去異邦呢,能拿來換錢的時候,怎就不見嫌女子晦氣喽?

  那漁民臉色幾變:“我就随口一說……你叽裡咕噜一大堆作甚……”

  “怎麼隻準你說話呀。
”那漁姑一把扯來自己的丈夫:“喏,洪家的獨苗苗嫌船晦氣呢,兩日後你替他去好了。

  那名漁民聞言一驚,連忙“呸呸呸”幾聲:“說什麼呢,我才沒有……我先回家收拾包袱去了!

  他是被市舶司選中,兩日後要一同出海探航線的漁民之一。

  他說着,又扯走一個人:“黃魚,走走走,咱們收拾東西去!

  黃魚邊被那人拽着走,邊回頭對那漁姑喊道:“成大嫂,你别跟大殼一般見識,我回頭罵他!

  漁姑笑着沖他擺擺手。

  她的丈夫在旁說:“咱們也回家吧,天都黑了。

  “再看看吧。
”漁姑盯着已寫下最後一筆的女子身影,和那朱紅大字:“多好看呀。

  說着,拿右手撫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輕聲笑着道:“他爹,我現如今一點都不怕了……”

  她的丈夫沒聽懂,問了一句,隻聽妻子道:“一點都不怕生個女娃來這世道上受罪了。

  現如今,江都城的這片天,有這麼多女娃撐着呢。

  刺史大人頒布了許多新令,不單鼓勵女子出門做工學藝,也在嚴令打擊人口販賣,以及溺殺嬰孩者一經發現處以絞刑,知情不報者連坐,等等新條例。

  曆來人口販賣中,最易受害的總是孩童和女口。
而被溺死的嬰孩中,多為女嬰。
這些條例雖未有言明是特意為女子而立,但卻能切切實實地保護着她們。

  潮水漲得更高了,眼見駱溪等人乘坐小船上了岸,漁婦才與丈夫一同轉身離開。

  天色已經黑透,四處點了火把和風燈,不少人陸陸續續地離開,駱溪卻站在海邊久久未動。

  直到有聲音喊她:“阿姊!

  駱溪轉過頭去,隻見是駱澤正往此處走來。

  駱澤略有些喘:“阿姊,你怎還在這裡……”

  “澤兒。
”駱溪打斷弟弟的話,擡手指向大船:“這便是長甯号。

  駱澤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時也不禁被吸引了。

  他還是頭一次這麼近距離地見到這麼大的船,他甚至需要擡頭仰望,且能清晰地感受到這巨物帶來的震撼與壓迫感。

  “它長有足足二十五丈,可容下六百餘人在船上行動生活。

  “載重達三千五百石,我朝先前遠洋的商船,至多載重兩千五百石左右。

  “我們還建了水密隔艙,你可知何為水密隔艙?
便是假使有一隻船艙進水,卻不會流入其它船艙中——澤兒,這樣的造船術,你是不是聞所未聞?

  “對了,你看那裡,那裡刻有每個匠工的名字,都是每人親自刻上去的,我的名字也在上面……”

  “……”

  駱澤聽了又聽,好幾次想要說話,自家阿姊卻完全不給他機會插言。

  他開始不再試着說話,而是靜靜聽着,他聽着這些話,看着眼前這樣的阿姊,隻覺她好似變了一個人。

  從前的阿姊,發髻永遠梳得很整潔,衣裙總是幹淨清香,神态靜雅端方;而今的阿姊,隻拿一根看起來像是自己雕成的木簪挽發,兩側還散落下來幾縷亂發,嘴唇微有些幹裂,衣袖挽起至手肘處,格外簡便的衣裙被海水打濕了大半,鞋上沾滿了泥沙。

  她的神情也不再“端方”,反而透着某種怔怔的癡迷,這是陷入自己所愛之事中的模樣。

  但就是這樣的阿姊,給他的感覺卻比從前更加鮮活了。

  靜靜地聽駱溪将話說完,駱澤才道:“阿姊,今日既然試船順利,那你随我回一趟刺史府吧?
剛好父親回來了,母親也想念阿姊了——”

  阿姊已有一月餘未回去了。

  “父親回來了?
”駱溪神情怔怔。

  駱澤點頭。

  駱溪卻露出迷惑之色:“父親何時出的門?

  駱澤:“……?

  他歎氣:“……祖母分明告訴過阿姊的啊。

  駱溪想了想,不太記得起來了。

  “阿姊啊。
”駱澤微塌下肩膀,無奈道:“您可真是我的親阿姊……”

  阿姊這哪裡隻是癡迷,她的狀态甚至都有些微醺了。

  駱溪抿嘴一笑,擡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水珠,擡腿道:“好了,走吧。

  此刻的江都刺史府内,常歲甯和之前出門歸來時一樣,哪兒也沒去,就待在自己院中,擺了場簡單的家宴。

  老常,阿點,無絕,孟列都在,一起的還有姚冉,王長史,王嶽,以及鄭潮。

  食案依舊擺在院中,衆人席地而坐,初夏晚風清涼宜人,席間說笑聲不斷。

  無絕的精神看起來很好,這段時日他在阿點督軍的監督之下,于鍛煉養生一事上初見成果。
此外,大約還有常歲甯所行之事的影響,但最關鍵的……還當是他手裡捧着的那隻酒碗。

  無絕如今飲酒的機會少之又少,今日好不容易抓到機會,凡是在座之人,除阿點和常歲甯,及不喜飲酒的姚冉之外,其他人都被他挨個敬了兩遍。

  阿點看在眼中,屢屢勸阻不成,臉都急得鼓了起來,湊到常歲甯身邊,小聲偷偷告狀:“……殿下,您看他!

  他的聲音雖小,但伸手指向無絕的動作卻十分不遮掩,無絕瞧見,趕忙将碗裡剩下的酒倒進肚子裡,見常歲甯朝自己看來,趕忙眯起眼睛,“嘿”地咧嘴一笑,帶着幾分讨好的赧然。

  這一幕若叫喬央看到,定會更加确信“阿無”就是無絕的轉世無疑——阿無犯錯時,便是眯着眼睛搖着尾巴,一臉鬼迷日眼的模樣。

  無絕與阿無,此刻隻差了一條尾巴。

  常歲甯也不想時時刻刻都過分拘着無絕,保持愉悅地活着也是很緊要的事,于是便與阿點小聲商量:“今日情況特殊,便讓他喝一回罷。

  說着,夾起一塊點心,放到阿點手裡,作為賄賂督軍之資。

  阿點督軍喜食點心,他自己食案上的那碟早已經全部進了他肚子裡。

  但阿點督軍原則分明,此刻不免神情猶豫:“可是……”

  常歲甯又給他夾了一塊兒。

  “好吧……”阿點将一塊點心塞到嘴巴裡,終于網開一面,邊含糊不清地道:“那明日要多練一會兒才行!

  無絕對此尚且一無所知,見自家殿下沒發話阻攔,遂又樂滋滋地替自己倒酒。

  旋即問:“今日怎也不見錢先生呢?

  無絕與駱觀臨,雖都是頂着假身份假名字,但二人目下尚不知對方底細,因二人并無交集,常歲甯輕易也想不起來對無絕說明錢甚的真實身份。

  無絕此刻之所以有此一問,動機很簡單——多個人,他便能多敬兩碗酒,如此而已。

  “錢先生家中族人來了江都,此刻錢先生應當在忙着與族人……”常歲甯想了個詞:“叙舊。

  錢甚及其“族人”,在叙一種很新的舊。

  聽着那一聲聲親切的“十九弟”,“十九叔”,以面具遮去了上半張臉的駱觀臨,身形逐漸僵硬。

  他僵硬地轉頭,看向一旁滿臉熱絡笑意的母親。

  他隻是出了趟門,怎就突然多了這麼多“家中人”?

  他隻是離開了不足一月,竟也擁有了“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新奇體驗。

  駱觀臨眼神無奈地看着母親——快停止這場無中生有的鬧劇吧!

  金婆婆笑對錢家衆人之餘,抽空瞥了兒子一眼,這可是她好不容易經營來的局面!

  這不争氣的臭石頭說不定哪日就尥蹶子了,趁着他還在這兒,她這個當娘的拿他來用一用,為家中鋪一鋪後路,不是很合理嗎?

  金婆婆半點不打算顧忌兒子的感受,畢竟這貨跟着徐正業造反時,也沒問過她這個當娘的感受。

  好不容易将錢氏族人打發離開,駱觀臨終于得以摘下面具,揉着脹疼的太陽穴,家鄉話都冒了出來:“娘诶,您可真是我的親娘诶……”

  金婆婆哼一聲:“我倒想不是!

  錢氏族人離開的路上,少年人錢郁小聲問道:“父親,您說錢先生他……”

  話未說完,便被父親瞪眼打斷:“什麼錢先生?

  “噢,十九叔……”錢郁縮了縮脖子,接着問:“十九叔他為何一直戴着面具示人呢?

  說着,聲音更低了些,眼神不安:“該不會是……逃犯之類的吧?

  言畢,又挨了一記瞪:“逃什麼犯?
真若是逃犯,節使大人何等手段,又豈會查不出來?
還輪得着你來擔心?

  錢郁想了想,覺得倒也是。

  “聽說是樣貌生得不好……”另一名族人猜測道:“但若隻是生得不好,應不至于遮面,估摸着,或是生有異于常人之處,再或受過什麼嚴重的傷,留下了燙痕之類……”

  另幾人贊成地點頭:“應當是了……”

  “如此便難怪了,這般才學能耐,卻不曾入仕……”

  時下對官員選用有着基本的體貌健全要求。

  錢家衆人幾分唏噓,幾分遺憾。
卻又不免覺得,如今這世道,在朝為官的風險反倒更大,倒不如擇一明主,為家族後代徐徐謀之。

  “上天厚待我吳興錢氏啊。

  錢家人感歎慶幸着離開,短短時日間,他們已在江都城中置辦了田産房屋,就此安頓了下來。

  另一邊,常歲甯院中宴席已畢,無絕久違地喝了個大醉,被阿點扛着送了回去。

  鄭潮未有急着離開,而是留下向常歲甯詢問北境戰事。

  鄭潮憂國憂民是真,憂心自家外甥也是真。

  聽聞北狄犯境,他一個反應便是揪心,而後便覺懊悔慚愧,令安為大盛抵擋北狄鐵騎,身處險境之下,倒襯得他這個舅父不懂事了——哎,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寫那封長信去問罪令安的。

  “鄭先生不必過于憂心,今日我已打聽過了。
”院中一叢青竹旁,常歲甯與鄭潮道:“此次北狄攻勢尚在可控範圍之内,崔大都督之前部署得當,現如今率兵在玉門關一帶抵擋,占據上風,足以将北狄鐵騎阻于關外……故而此戰不足為慮。

  鄭潮便放心些許,剛點了頭,但又忍不住擔憂:“可若是……北狄再次增派兵力呢?
依大人來看,是否有這個可能?

  常歲甯的視線越過高高院牆,看向北方漆黑夜幕:“這是必然之事。

  此戰不足慮,但之後卻不好說。

  北狄猶如兇猛豺狼,野心不死,一旦嗅到血腥氣,必會相繼撲咬上來。

  “若想要消止此戰,隻有一條路可走——”夜色中,常歲甯聲音不重,眉宇間卻透出冷冽兵氣:“那便是将它們打殘,讓它們再爬不起來為止。

  如若不然,倒下的便會是大盛江山。

  鄭潮不覺間收攏了十指,眉眼憂色極重,最終長長歎息一聲:“照此說來,便隻盼着全面開戰之日能晚一些到來……”

  說着,不免問道:“北境防線如此廣闊,令安如今僅八萬大軍在側,不知朝廷後續是否會有增派兵力之舉?

  常歲甯搖頭:“尚未聽聞。

  如今各處都是戰事,朝廷隻怕自顧不暇,且崔璟此番應對得當,待他擊退這萬餘鐵騎之後,解除了眼前之危,朝中安下心來,暫時未必會舍得派重兵駐守。

  可防禦威懾北狄,絕非一日之事,務必提早部署。

  若指望不上朝廷派兵,那麼崔璟便隻能就地募兵,但募兵需要大量錢糧,朝廷即便肯同意,但國庫空虛之下,調撥錢糧的過程也必然十分艱難漫長。

  聽常歲甯說明此中艱難之處,鄭潮愈發直觀地感受到時下朝廷之衰弱,分明已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

  次日晨早,常歲甯交代了孟列一件事。

  再隔兩日,元祥受常歲甯所召,自軍中趕回了江都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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