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證明這是你的東西,而不是你偷來的?
」男人打量着看向無絕:「他們這群孩子可不會撒謊。
」
無絕伸出去手一頓。
孩子不會撒謊,但在沒有判斷能力的情況下,會一本正經地說假話。
而擁有判斷能力的大人,會因為私心,而裝作看不出孩子們在說假話。
後者比前者更難應對,清楚這一點的無絕心中更着急了,隻能依舊賠着笑臉,迂回地道:「實不相瞞,我今次來此,是來投奔親戚的……我家親戚就在這村子裡,日後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還得請您多關照呢。
」
村子裡大家互相都認識,更看重人情往來,他試圖借此說法,先将包袱拿回來再說。
男人聞言神情果然動搖了一下,但還是沒有立刻松開包袱,他又看了看無絕,莫名就有種不想讓對方如願的煩躁感,因而又問一句:「你親戚叫什麼?
」
無絕笑着道:「他姓鄭……」
男人皺眉:「我們這裡叫鄭家村,十個裡有八個都姓鄭,他名字叫什麼?
」
「……」無絕眼睛動了動,道:「叫鄭鐵柱!
」
橫豎都是個蒙,哪個村子裡,能沒個鐵柱、大錘、石頭、狗剩呢?
「他竟然是鐵柱爺的親戚!
」跟上來的一個孩子驚訝地道。
無絕心中一喜,機智如他,果然蒙對了!
又有個孩子道:「可是鐵柱爺去年就死了啊……」
無絕瞪圓了眼睛:「?
」
他趕忙問:「那他家中如今……」
男人身後的孩子道:「鐵柱爺是村裡有名的老鳏夫,他家裡什麼人都沒有,你不會連這個都不知道吧!
」
無絕:「……!
」
這種萬裡無一的事情竟然都被他碰到了?
這賤名,也沒能很稱職地養活好這位鄭鐵柱大爺啊!
迎着男人懷疑的目光,無絕隻能悲傷地道:「既然這樣,那我去給他上個墳好了……」
說着,試圖悲傷地伸出手去:「有勞了……」
男人卻到底是抱着包袱後退了一步,避開了無絕的手,冷笑道:「偷了東西在先,還想騙到我頭上來!
」
說着,三兩下把包袱系好。
鄭鐵柱早就死了,他管這四不像和尚說的是真是假呢,反正銀子是真的!
他話音落下,卻不見那「四不像和尚」惱羞成怒,反而看向他身後,眼睛亮起,招手道:「鄭裡正,您來得正好!
」
裡正來了?
!
男人立馬回頭去看,下一刻,忽覺懷中一空——
「二伯,他跑了!
」
看着搶過包袱就跑的無絕,男人罵了句娘,拔腿追去。
一群孩子們也跟在男人身後跑起來。
還有幾條村子裡負責維護治安的狗也出動了,汪汪叫着追上去。
男人跑在最前面,患病已久的無絕體力不及他,眼看要被追上時,早有準備的無絕忽然回頭,揚起手,奮力朝男人撒了一把石灰粉。
他也想來點高端的,一把就能将人放倒的那種,但他一路上隻弄到了這個……還是自己辛辛苦苦去鑿的!
好在男人的眼睛進了石灰,一時果然慘叫着停下了腳步,痛苦地捂住眼睛。
後面的孩子們不明情況,聽到這慘叫聲都被吓到了,連忙都圍向男人:「二叔,你怎麼了!
」
「……」
無絕不敢停下,趁機繼續往前跑去,就在他以為能順利脫身之際,腳下忽然絆到一塊石頭,讓他狠狠摔了一跤。
……厄運纏身是這樣的!
他的額頭重重磕在兩塊碎石上,
砸出了血來,疼得他頭暈眼花,耳朵也嗡嗡作響。
不行,得跑……
無絕伸手拿起包袱,掙紮着要爬起身,但不料一條腿也摔傷了,他剛拖着那條傷腿勉強站起身來,身後忽然一陣疾風撲來,一條細高的大黑狗從後面将他撲倒在地。
無絕痛叫一聲,連忙下意識地抱住腦袋:「别咬我别咬我!
」
幸而這條狗是跟着進過山的老獵犬,稍通靈性,此刻并未有下狠口撕咬他。
因獵物的皮毛多半很值錢,故而一隻成熟出色的獵犬在自己和主人沒有受到威脅挑釁時,隻會幫着主人圍截獵物,而不會主動對獵物下死口。
所以此刻,這隻黑狗隻咬住無絕的褲腿,兢兢業業地試圖将他往回拖拽。
但它太老,無絕仍然不算很輕,拖拽起來便很吃力。
無絕想将它蹬開,又怕激怒它,而很快另外兩條狗也趕到了,它們顯然不及這獵犬成熟,沖他汪汪狂吠着。
無絕趴在那裡一點也不敢動了。
緊接着,那被石灰迷了眼的男人怒氣沖沖地走了過來,口中咒罵間,彎腰撿起了一塊趁手的石頭。
……
「沒見過……」村尾處,端着碗在門外吃飯的老翁眯眼看了看那畫像,搖了搖頭。
其他幾個端着碗的村民也圍上來看了看,都紛紛搖頭說沒見過。
「多謝了。
」做尋常打扮的那名娘子軍将畫像卷起,回到驢車旁,對正環視四下的常歲甯低聲道:「女郎,看來您要找的人應是沒來過這個村子。
」
她們從村頭找到村尾都沒有一點線索,這座村子不算大,若是來了個陌生人,村子裡應該多多少少都會有人議論的。
常歲甯覺得也應該是這個道理。
「瞎叫喚什麼呢,回去!
」那個老翁把自家狂吠的狗攆回了院子裡。
聽着村子裡越來越多的狗叫聲,那名娘子軍道:「女郎,咱們去别處找吧。
」
常歲甯點了頭,将要上車之際,卻又忽然若有所察地轉頭看去。
她看到一條叫着的小狗從她身邊跑過,沒有停留地繼續往前奔去,然後在村尾最後一戶人家的院牆拐角處,轉了個彎兒,不見了。
那是村後的方向。
再細聽,更多的狗叫聲,似乎都是從那個方向傳來的。
……
「果然是個下三濫!
」
男人罵着,繞到無絕面前,把無絕壓在身前的包袱一把扯了過來。
黑狗退去了一旁,無絕艱難地爬坐起身,他的額頭上都是血,一邊臉頰也磕腫了,看起來愈發狼藉不堪。
男人惡狠狠地往他身上啐一口:「病歪歪的老東西,跑都跑不了,竟還敢拿石灰粉暗算我!
」
男人手中舉着石塊威脅着,坐在地上的無絕不得不朝男人連連作揖賠不是。
這時,男人眼尖地看到了他大拇指上的扳指,見材質特殊,是從未見過的,便讓無絕摘下來。
無絕心口一陣狂跳,賠着笑道:「這就是塊破石頭磨成的,一文錢也不值的!
」
這可是他師父留給他的遺物!
當然,情懷并沒有那麼重要……可他全仗着此物擋災呢,沒了此物壓制災厄,還不知有多少可怕的禍事等着他!
他已經不能更慘了,再慘一點,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男人根本不信他的話:「讓你摘你就摘!
」
一旁的孩子哼聲道:「肯定也是他偷來的!
」
「就是!
」
「二叔,我們待會兒把他送官吧!
讓縣令大人打他闆子!
」
「打他!
」
又有小石子砸在無絕身上,無絕擡手去擋,心中終于還是升起一股悲憤和委屈。
人也欺負他,狗也欺負他,大的欺負他,小的也欺負他!
他是什麼很賤的人嗎!
他非但沒做錯任何事,且照天鏡那老賊的說法,他也算是促成了師父那救世大計的關鍵之人,若沒有他,殿下便回不來,若殿下回不來,當初和州便保不住,若和州保不住,這些人多半也沒命活到現在!
這麼一算,他還是這些人的救命恩人呢!
所以,他們憑什麼這麼欺負他!
呔,他要跟這些恩将仇報的白眼狼們拼了!
無絕心中攢了一口氣,剛要奮起反擊,見那男人舉着的石頭作勢揮向自己,吓得立刻往後一縮,連忙道:「我摘,我摘就是了……」
好漢不吃眼前虧嗚嗚!
可是他的扳指……沒了扳指他可怎麼活啊!
無絕眼中浮現出淚光來,他不甘心地摘下扳指,顫顫地遞向男人。
男人一把奪過,塞進懷裡。
而不知是不是扳指離了身的緣故,無絕竟陡然間生出無限消沉與無力之感,他似乎感受到天地間對他所包藏的惡意,穿破最後一道屏障,朝他奔湧而來,不過瞬息間,便已将他籠罩淹沒。
耳邊的一切都變得無比喧嚣刺耳,他似陷于無邊黑暗之中,又似置身佛經裡也未曾提及過的可怖煉獄,那些巨大的惡意在撕咬着他的四肢百骸,似将他周身的空氣都撕扯變形。
所以,這才是真真正正的遭天地萬物厭棄之感嗎?
無絕的雙手撐在地上,他惶然地擡起頭,看向陰沉着的天穹,眼底是無盡茫然。
那茫然中,逐漸多了一絲悲怆的質問。
世間事總談因果,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無形中遵從師父的救世大計……他願救世,可誰又能來救贖他?
婆羅門聞偈舍身,釋迦牟尼以身飼虎,于菩提樹下割肉喂鷹……
或者,他也當舍去這不堅生身,以慈悲證法,以感化生靈世人,方能解脫得道嗎?
可為何他仍會感到不忿不甘,不願放手這俗世塵念?
佛祖,三清祖師,師父啊……是弟子修行不夠嗎?
無絕無聲靜問,似是在與這方天地進行一場對錯善惡的悟道與辯問。
狂風卷着烏雲而來,落葉與飛塵狂舞,似也在與他辯道。
「要下雨了,你們都快回家去!
」男人丢下手中石塊,催促孩子們:「我将這惡賊和這些贓物送去官府!
」
「二叔,我們和你一起去吧!
」
「你們一群孩子湊什麼熱鬧!
都回家去!
」男人将孩子驅趕離去,并交待道:「若你們家中大人問起此事,你們便道村裡來了個外地惡賊流匪,我将人拿去官府了,讓大家放心就是!
」
孩子們都應下來,帶着村子裡的狗一同往回走。
其中最小的孩子仰頭看了看天,涼涼的雨絲打在他的臉上,他眨了下眼睛,疑惑地道:「真下雨了啊,那個人沒騙咱們……」
六七歲的孩子下意識地回頭看去,心中生出一股說不清的感受,但見其他孩子因下雨都跑了起來,他便也跟着往村子的方向跑去。
見孩子們都走遠,男人重新撿起了方才被他扔掉的石塊。
若說第一次拿起這石塊,隻是虛張聲勢的吓唬,那這一次,則是受到了人心深處最極緻的惡念驅使。
但那「四不像和尚」不知為何竟然一動不動,不躲不求饒,隻是望着天,像是傻了一樣。
吓傻了吧?
到底不是殺人如麻的惡匪,男人心中此
刻也有些懼意,他走向無絕,口中似在給自己壯膽,又像是在開脫:「……我本沒想要你性命的,你是自己不識趣,還想着要回包袱……已經鬧成這樣了,我可不能把你送去縣衙,也不能讓你離開去縣衙告發我!
」
他們和州下到縣衙,大到府衙,如今皆用法嚴明,縣令是不會因為對方是個外地人便偏向他的!
反正現如今這世道,到處都在死人!
他不久後也要去投軍了,來日到了戰場上也是要殺人的……今日就當提前練一練手了!
「反正你看起來也沒幾日可活了……像你這種人,早死早投生吧!
」
男人咬着牙舉起手中石塊。
無絕一動未動,仍陷于巨大的茫然之中,似對外界已失去了感知。
男人的五感放大到了極緻,但悉數貫注于眼前之事,也無法再分神留意風雨聲逐漸喧嚣的四下。
直到一物穿過雨絲,猛然刺入他的手臂。
男人因疼痛而慘叫出聲,踉跄後退間,手中石塊掉落,砸在自己的腳上。
他驚駭地看向自己的手臂,隻見是一支黃銅飛雀發笄,笄身大半都已生生刺入了他的血肉之中!
而他擡起頭時,隻見原本他側後的方向,有一道不知何時出現的身影,已經在朝他走來。
這飛雀發笄必然就是她的,因而她此刻烏發披散開,鴉青色披風與烏發在風中拂掠而起。
她手中并無利器,五官神态也被落葉飛塵模糊,卻已莫名給人利劍出鞘之感。
男人生出難言的畏懼之感,因過于畏懼,他左右手都胡亂地抓起石塊,盡量惡聲道:「你……你是誰!
你别過來!
」
為了壯勢,他還故作兇狠地走上前兩步,試圖吓退那個體形與年紀并不占優勢的少女。
「撲通!
」
常歲甯一腳将他踹飛出去,未做停留地快步走向無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