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封捷報傳回京師時,也說明了常歲甯率兵一路追擊藤原麻呂,已要接近耽羅。
立即有官員豎起警惕之心,耽羅依附于東羅,與東羅向來一體,常歲甯接近耽羅,豈非等同打到了東羅大門前?
若東羅出兵援救藤原麻呂,她一連疲戰月餘,萬一遭遇圍困,何來還手之力?
!
乘勝追擊本沒有錯,但這般懸軍深入,乃至逼近别國境内……是不是有些過于得意忘形了!
“偌大一個江都刺史府,竟無人出言勸阻嗎?
”
“喻監軍何在?
可曾發急令召回大軍?
”
“常刺史固然是難得一見的将才,卻也過于年少氣盛……”
“連番大捷之下,倭軍敗退,本已足夠威懾倭國……可若敗于東羅之手,這極不容易打出來的聲威,豈非要毀于一旦?
若是如此,便果真是弄巧成拙了!
”
“……”
一時間,言語間聽似憂慮,實則暗指常歲甯此舉貪功冒進者比比皆是。
褚太傅立于前方,難得保持沉默,并不反駁那些趁機貶低之人。
萬一他開口嗆了兩聲,這些人就蔫兒了,不敢吭聲了,那可怎麼辦?
就讓他們說去吧,此刻說的越多,來日巴掌打在他們臉上,聽來也就更加響亮悅耳。
上趕着自讨耳光的事,他有什麼可攔的?
他可不是這麼好心的人。
褚太傅老神在在,耷拉着眼皮,看起來甚至有些犯起了瞌睡。
魏叔易也收攏寬大官袍衣袖,好整以暇地站在原處,太傅不說,那他也不說好了。
最終卻是聖冊帝開口打斷了這些聲音:“衆卿或無需憂慮。
”
較之年初春時,她的發髻又多見了幾縷花白之色,但在龍袍與天子冠冕的護持之下,這并未損低她的威嚴。
此刻,她拿笃信的語氣向衆臣道:“朕相信,常刺史定不會冒進行事。
”
百官聞言心情各異間,有内侍快步入得殿内,禀道:“啟禀聖上,東羅國遣使者入我朝國境,名曰,為陳情請罪而來!
”
東羅……請罪?
!
東羅新王勾結倭國已是事實,各處為禦東羅動兵攻來,已如繃緊之弦,可現下東羅卻不戰便要請罪……難不成是被江都一戰,吓得迷途知返了?
還是說,有什麼别的因由?
亦或有詐?
殿内忽然嘈雜起來,亦有官員不知想到什麼,面色紅白交加。
褚太傅睜開了昏昏欲睡的眼睛,人精神了起來——怎麼說來着,耳光這不就來了麼?
京師朝堂因東羅使者的到來,而衆聲嘈雜之時,藤原麻呂亦在為東羅的反常而生出滿心的驚疑與揣測——
自江都首戰告捷後,常歲甯之後傳回的五封捷報,攏共用了一個月的時間。
這五封捷報,沒有一封是虛的,這一個月裡,藤原麻呂的兩萬八千兵力再次被削減大半,時至今日,他身邊僅剩下兵卒不足一萬。
這個傷亡數目對倭軍而言是極其慘重的,甚至并不亞于江都一夜的三萬傷亡……因為,追擊之戰,與遊擊作戰頗有共通之處,所以這本該是他們的優勢所在,卻仍然幾度被盛軍擊殺到毫無還手之力。
而在追擊過程中,盛軍的傷亡卻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雖有士氣高低使然,但此中挫敗程度,于倭軍而言幾乎是難以形容的。
但好在,縱是在常歲甯的百般阻擊之下,他們總算也得以順利接近了耽羅島域……
然而,倭軍這份名為“好在”的曙光,卻很快被現實無情擊碎。
在臨近耽羅島之際,藤原麻呂即已察覺到了異樣。
他留了份心,先遣一支心腹上前試探,才真正驚覺耽羅竟已被盛軍控制!
耽羅島上遍布盛軍,那麼,金憲英不久前讓人給他的回信……還有幾分可信?
半月前,他讓人乘快舟向東羅傳訊,金憲英讓人給他的答複是——且将盛軍引至東羅海域,屆時東羅便出兵合擊盛軍!
回信上還說,之所以要将盛軍引至東羅,而非東羅直接派遣水師接應倭軍,是為了削弱常歲甯的防備。
為此,東羅将在與大盛接壤的安東地界,發起陸戰,聲東擊西,用以混淆盛軍視線,從而松懈盛軍在海域上對東羅的戒心,确保那常歲甯有足夠的膽量追擊至此。
此法謹慎,亦很符合藤原麻呂之意。
所以,他帶着殘部,不惜代價,拼力将常歲甯引至此處,隻為與東羅合力,一舉将盛軍剿滅!
可是現下……
他已至耽羅附近,卻遲遲未見金憲英允諾的大軍蹤影!
是那金憲英見勢不對,甘做縮頭烏龜,要背叛倭國,對他見死不救嗎?
還是說……
耽羅如此情形,讓藤原麻呂想到了另一重可能。
耽羅島曆來歸東羅管轄,倭軍駐留耽羅島,不過是從準備伐盛以來,為了方便與東羅互通消息,監測附近海域動向,才留了少量倭軍在此——
且這些倭軍是由倭國直接派出,并非他藤原麻呂的手下。
故而即便這些人在島上出了差池,在被盛軍有意封鎖攔截消息的前提下,短時日内,他一路潰逃至此,不知耽羅島上變故,也是正常。
可耽羅島與東羅相隔隻一日海程,又屬東羅轄島……這麼長的時間裡,東羅金憲英對此,怎麼可能一無所察?
!
除非,東羅也被盛軍控制了!
那麼,“金憲英”的那封加蓋了東羅國主印的回信,當真是出自金憲英嗎?
!
那封信中的誘敵深入之策……此敵,究竟是常歲甯,還是他?
他拼盡全力,引盛軍來此,自認為此處布下了一張大網在等待常歲甯,然而此一方牢籠,竟是那少女為他而設嗎?
他認知中的獵物與獵人,竟是身份颠倒的……
這從未有過的挫敗、以及遭人愚弄戲耍的恥辱與憤怒,幾乎要将此時身處絕境的藤原麻呂逼瘋。
這一路,遭人追擊,如老鼠般逃竄,一敗再敗……眼睜睜看着兵力被一再削殺!
他竭力忍耐着,隻為将那狂妄的少女引至此地,然而身至此處,方知對方才是設局之人!
他不是沒有敗過,但他未曾如此敗過!
此刻,眼看着那兩萬餘盛軍再次逼近,藤原麻呂身邊的殘部們,幾乎徹底崩潰了。
接連的戰敗,已徹底折殺了他們的士氣,他們之所以能支撐到此,皆是因為東羅“盟軍”的存在。
但盟軍不曾出現,盛軍已再次拔刀。
再者,雖是共同在海上對戰了一月,但盛軍物資補給充足,一路且戰且輪番休養着,此刻精力猶在。
而反觀他們,個個已面頰凹陷,精神不振——
他們的水糧已經被耗盡,途中為了保證剩下的物資能支撐他們來到此處,藤原大将軍一再抛棄傷重之人,有的傷兵在被丢進海裡之前,甚至被割下了前後胸腹的肉與腿肉,用來當作幹糧……
他們都吃了,所以他們才能活着來到這裡。
可這裡等待着他們的卻不是曙光,而是滅亡。
巨大的絕望,和身體的疲憊之下,有些倭兵已經握不住刀。
有倭兵甚至忽然下跪,向上天忏悔自己的罪責,然後哭着将刀捅進腹部,貫穿身體,以贖罪的姿态結束生命,以圖消解罪業,來世得到解脫。
此舉竟引來諸多精神崩潰的倭軍效仿。
前方是盛軍,後方是家鄉……但即便他們拼死回去又能如何?
身為敗軍,他們的下場隻會比剖腹死在此處更加屈辱可怕!
“一群無恥的懦夫!
”
藤原麻呂怒喝出聲,幾近咬牙切齒。
他身邊的部将,卻也開始勸說他退兵,返回倭國。
或許早該回去的,在江都大敗之後,就該折返回去請罪,至少還能保存實力……可大将軍不甘心就此敗退,才一步步淪落至此!
現下戰局已無扭轉的可能,頑抗隻會讓崩潰的士兵徹底失去鬥志,退兵是唯一的選擇了!
藤原麻呂自也清楚這一點,他兀自不甘掙紮間,卻忽然聽得後方士兵來報,說是後側方有東羅水師出現!
藤原麻呂蓦地轉過頭去。
一艘艘東羅戰船,在朝此處靠近。
一同出現的,還有盛軍的旗幟,那繡着“常”字的軍旗,與東羅戰旗并立,前者卻更高于後者,在風中徹底昭告着東羅此時的立場。
東羅已經倒戈大盛!
倭軍眼睜睜地看着那來勢龐大的東羅水師,協助盛軍,就此堵截了他們最後的退路。
為首的一艘東羅戰船,朝着他們駛近,其上護衛林立,手持堅盾。
這艘護衛森嚴的樓船前闆之上,站着一名很年輕的颀長身影,他身着東羅國主的袍服與冠帶。
此刻,那膚色白皙的青年立在船頭,目光越過殘敗的倭軍隊伍,看向對面的大盛水師。
相隔依舊有一段距離,人影皆是模糊的,但他仍能辨得出,哪個是最初向他傳信之人。
那道身影身披玄披,銀冠束發,身形高挑筆直,一眼望去,即知是她。
青年擡手,遠遠地,向那道身影施了一禮,此一禮,乃是昔日在大盛習來的禮節。
不過那道身影的主人卻暫時未曾予他注視,而是關注着大局戰況,這時,有一道自後方而來的身影,走上了她的戰船,她便轉頭去看——
回來的是元祥,他抱拳時咧嘴一笑:“主帥,屬下幸不辱命!
”
而後,說話間,元祥擡手指向東羅大軍的方向。
常歲甯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神情滿意而嘉獎地點頭。
相比之下,藤原麻呂的神情就沒有這麼輕松了。
他已經認出,那身穿東羅國主冠服之人,并不是金憲英!
金憲英身形寬矮,氣質年紀也與此人出入甚大!
所以……東羅再次易主了?
難怪,難怪東羅忽然改變立場,原來并非是被控制,而是被大盛插手左右了内政!
東羅新任國主親自率兵前來圍剿……可見“贖罪”之心,真是好一條大盛家犬!
藤原麻呂自牙縫裡擠出了一聲古怪笑聲,握着倭刀的大手青筋鼓起,胸口處的怨憤越堆越滿,好似下一刻便要将他撐破。
忽而,他擡手揮刀,擋去迎面而來的箭矢。
下一刻,更多的利箭飛射而來,布成了密密的箭雨。
放箭的是東羅軍。
倭軍慘叫着中箭倒下。
一陣箭雨攻勢後,餘下的倭軍借船體躲避掩護起來,這時,荠菜、何武虎,白鴻等部将,率軍一湧而上,分别殺上倭軍戰船。
他們都清楚地知道,這已是最後一戰,正如主帥所言——再打一戰,湊夠七捷,殺完收兵,回去過年!
因此,大家都抱着速戰速決之心,荠菜揮起刀來更是利落,多場戰事磨砺下來,她此刻殺起敵來,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殺敵後在雪地裡嚎啕大哭着說“和殺豬還是不一樣”的殺豬娘子。
何武虎立功心切,一路殺上了藤原麻呂的戰船。
此戰他損失了不少弟兄,那日他又親眼看着常闊被藤原麻呂折辱暗傷,心中時刻都在想着剁下藤原麻呂狗頭以解心頭之恨!
再者,快過年了,殺一頭牲畜祭神,是他們山寨裡的老規矩了!
何武虎如願和藤原麻呂交上了手。
但交手後的結果和他設想中的不太一樣——
接連敗下幾招後,何武虎被藤原麻呂持刀逼出船艙,何武虎手中握刀吃力格擋,連連後退間,忽覺背後有一陣涼風襲來——
“當!
”地一聲脆響,一杆銀槍挑開藤原麻呂的刀,似激起了銀色碎屑。
藤原麻呂收刀後撤之際,何武虎身形也猛地往後一閃,同時,一隻不大的手,扶住了他的後背,他将将穩住身形之時,來人已上前兩步,手持長槍擋在了他身前。
那身影并不比他高,但周身氣勢卻遠遠将他壓過。
“主帥……!
”何武虎捂住受傷的胳膊,粗糙的臉上有些羞愧。
藤原麻呂也已經穩住身形,他站在船艙入口前,陰鸷的眼神定定地看着那系着玄披的少女,一字一頓地拿盛語念道:“常,歲甯……”
那少女微擡下颌:“正是。
”
藤原麻呂嘴角溢出挑釁的笑意:“大盛最年少的主帥,今日可敢與某正面一戰?
”
那少女的神情卻比他還要挑釁:“手下敗将,臨死之請,于情于理,吾自當應允。
”(本章完)